恐怖谷漫游指南 上(100)

　　当时Adelaide无意将首席执行官的位置交给其他旁支亲属的后代——无论是贺家还是他的本家。哥赛特是他家族的姓氏，据说这个古老而尊贵的姓可以追溯到公元五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身上，即便他的族人本身都有很多对祖先生活的时代一知半解，不过，这仍旧不妨碍他们倚仗N-Star和大贵族的血统，成为万众瞩目的人上人。
　　贺家本身就是国内的名门望族，与哥赛特联姻几代，绵延伸展出去的家族图谱犹如成年榕树般繁茂多枝，而期盼在N-Star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子孙更是有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然而，贺钦和他的亲生哥哥贺叡却是异类中的异类。
　　两兄弟既是贺怀洲的侄儿，也是天纵奇才的骄子。贺叡自小就目空四海，狠辣跋扈，有种唯我独尊的酷烈感。假如他没有能力，那他只能算是一个强横的草包而已，偏偏他确实聪慧过人，手段又独到果决，于是那样偏执的性格也成为了他具有领导资质的最好证明。
　　贺钦则不与任何人亲近，他自小习武学刀，行事作风也如刀客，动如惊雷，静若沉雪，像个俊美而桀骜的浪子。他不关心同辈人争夺的权财，不关心兄长每日曾进的勃勃野心，春来秋往，寒来暑去，他眼中的厉光分毫不褪，就连Adelaide也要诧异地说，这孩子太过锋利，像谁都控制不了的名刀。
　　☆、65.午夜欢乐秀（四十）
　　“看来贺先生是个实用主义者。”女人有些诧异。
　　男人说：“挺好，总比穆斯贝尔海姆的那群理想主义狂信徒好得多。”
　　女人翻了个白眼：“刻板偏见。”
　　贺钦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由贺叡直接负责, 独立于N-Star的科研部门之外的研究所就自称为穆斯贝尔海姆。那是北欧神话中火巨人苏特尔居住的国度, 神王奥丁曾经撷取过穆斯贝尔海姆的火焰，用以创造天空中的万千星辰，其中最大的两团火焰则分别成为了太阳和月亮，在世界树上方不竭闪耀。
　　贺叡以诸多收归麾下的天才们为傲，他将他的部门自豪地称为“穆斯贝尔海姆”, 言下之意无非是这个年轻而锐意进取的团队终将超越一切, 直至创造日月星辰。
　　除此之外, 穆斯贝尔海姆与贺怀洲带领的正统团队原来就有理念相悖的地方，它成立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双方之间的争执却一刻未曾消停。贺怀洲在技术方面无可指摘, 是领域行业内引领时代的天才, 不过, 他既是长辈，本身又不擅长权谋，几次矛盾摩擦下来，倒有点落在下风的隐忍感。
　　女人朝贺钦比划了一个手势，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坐下, 她已经不年轻了, 但并未像其他同龄人一样使尽各种高科技手段保养自己的外表,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不仅不觉沧桑, 反而有种狡黠的烂漫：“既然贺先生是来找总设计师的, 那不妨坐下来一块等吧，平常在公司，我们也很难碰见呢。”
　　说着，她朝贺钦笑道：“我叫柳怀梦，主要负责AI新领域的研究，这是我爱人闻殊，跟我在同一个研究室的。”
　　贺钦迟疑了一瞬，便拖刀于膝头，坐在夫妻俩对面的位置上。
　　“幸会。”他说。
　　贺钦平日里不太和公司高层或者研究员打交道，贺叡还能算得上领袖魄力十足，可他年纪尚小，常年与刀兵相伴的生活令他充满了一种穿越时空般的武人气质，一看就不是适合在职场打拼的人，更不用说充当监察官的角色了。公司里的人见了他，不是为他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杀意所慑，就是轻他年少，阅历不足。闻氏夫妇这种年纪比他大上一轮，交谈的态度却平等宽和，不会把他当做小孩子看的，的确相当少见。
　　柳怀梦说：“正巧贺先生今天也在，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闻殊：“凳子还没捂热呢，老毛病又犯……！”
　　柳怀梦一脚踏在他鞋面上，黑高跟尖尖细细，踩得闻殊两眼一闭就是天黑。
　　贺钦：“……？”
　　柳怀梦笑容不变：“有个问题，站在贺先生的角度，你觉得有必要设立AI伦理审查机制吗？”
　　贺钦对这个名词有点新鲜：“叫我贺钦就好。什么是AI伦理审查？”
　　“就像生物研究有其伦理审查一样，倘若将人工智能作为生命培育，是否同样需要伦理审查？”柳怀梦直视他的双眼，单刀直入道，“代理执行官最近提出了一个设想，那个设想可是令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啊。”
　　“他想做什么？”对于兄长的天生偏执与疯狂，贺钦亦能感同身受，“让AI人格化？”
　　闻殊苦着脸，终于从方才被妻の制裁的疼痛中脱身出来，清了清嗓子，重新变回原来那个温文尔雅的学者形象：“通常而言，人工智能的人格化是一个漫长的道路，在不设限制的同时，AI在这个过程中，起码要经历上亿次升级进化，才能从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蜕变出人类丰富细腻的情感末梢……”
　　柳怀梦：“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自诩为神明，妄图去创造一个生命。”
　　贺钦望着两人，夫妻俩回望他，丝毫不避讳他和贺叡之间的关系。贺钦想了想，问：“创造生命又有什么问题？人还不是每天都在创造生命。”
　　柳怀梦笑了：“这不一样。”
　　闻殊轻声重复：“这不一样。”
　　柳怀梦伸手在空中一点，一道金光流转的屏幕便在半空中展开，其上徐徐盘旋着半透明的模型。
　　一枚受精卵在培养皿里加速发育，在人造子|宫中成长为呱呱坠地的婴儿，学习说话，学会走路，骨骼拔节，进入课堂，和老师在蝉鸣与盛夏的阳光中辩论天真的课题……然后成人，工作，拥有伴侣，再拥有一个孩子。
　　孩子降生，接着轮回循环生命的过程，寻常人浓缩的一生，在短短几分钟内便能变幻无穷，延伸出无限的可能。
　　“你认为这是创造生命吗？”柳怀梦问道。
　　“……懂了。”贺钦点点头，“诞生与创造……你的意思是，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闻殊说：“是的，新生命的诞生和新物种的创造完全是不同的两码事。没有人能成为神灵，人类也承受不起人工智能拥有人格的后果。几百年前，一个天才的作者在作品中提出机器人三定律，这一概念一直被沿用至今，成为人类制定AI协议的基石，但关键就在于，三定律完全可以出现相悖的情况，倘若AI学会思考，拥有喜怒，人类要怎样约束住它们虚无的形体和强大的功能？”
　　贺钦意识到，谈话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闻殊说：“请你行使你作为监察官的职权，去劝阻一下你哥哥吧，如果Adelaide一病不起，他就是N公司未来的主人了。”
　　贺钦思索良久，望着面前的闻氏夫妇：“是我叔父让你们来做说客的？”
　　“当然不是了，这不过是个临时的决定。”柳怀梦绽开一个笑容，“只要把道理讲清楚，他说，或者是我们说，又有什么区别吗？”
　　她的直率和坦诚倒令贺钦怔忪了一下。
　　贺钦：“只可惜，道理人人都能说，却不是人人都能听进去。”
　　闻氏夫妇一愣，正要再劝，贺钦已然站了起来，他的个字十分高挑，比同龄人要高出起码一个头，他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我可以试试。”
　　柳怀梦如释重负，在他身后挥了挥手，笑得像个开怀的女高中生：“谢谢你！忘了说，我家还有个比你小几岁的儿子，如果有机会，你俩可以在一块玩啊！”
　　“不了吧不了吧，”闻殊赶紧替贺钦回绝，“孩子还小，在家看书修身养性就好……”
　　“看什么书？”柳怀梦的声音突然拔高，“除了专业期刊，你给儿子带什么书看了？看你从拼夕夕团购附赠回来的《阿弥陀佛么么哒》吗？！”
　　贺钦：“……”
　　满头黑线的少年加快脚步，离开了贺怀洲的办公室，也离开了那对斗嘴不停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