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饼(3)
“你何时成亲了?”天南星大惊问道。
沈云阶垂眸,长睫映出小片阴影,许久才低声道:“我没有。”
天南星脸色微变,半晌才压低声音道:“难道是……你疯了么,若是叫人知道……”
“不会有人知道的。”沈云阶淡淡道:“师尊奉命前往塞外查案去了,这庄子里没有一个能多嘴的人。”
天南星无言以对,稍一垂头便看见沈云阶手边放了一副拐杖:“你腿怎么了?”
“没事,我自己摔的。”沈云阶将膝头的薄毯往腰间拉了拉,解释道:“我要来庄子里静养,总得有个由头。就从马背上跌下,摔断了腿。”
“你……你也不怕把孩子摔没了。”天南星皱起眉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待自己也这般狠心。
“总要赌上一赌的。”沈云阶把泡好的茶递给天南星:“只是眼看着孩子要出生了,旁人我信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得麻烦你。”
“这倒无妨。可你得想好了,只是你和那位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必还要牵扯不清?”天南星倒是替好友发愁了。
沈云阶虽脸色苍白,神情却平静温和,与那个雨夜的了无生气相比倒显得有了几分神采。他并未回答天南星的问题,只是指尖轻轻抚上腰腹,垂眸笑了笑。这个孩子,是上天对他最后一丝垂怜。
第7章
沈云阶的预感很准。
那天晚上,天南星正睡得四仰八叉,翻身时隐约感觉手背碰到了谁,惊得他猛地睁开眼睛。沈云阶正坐在床头看他。
“哎,这大半夜的……”天南星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
沈云阶叹了口气:“醒了?”
天南星正揉着眼,忽然听出沈云阶的气息有些不对劲:“怎么了?”他伸手一摸,那这才发现沈云阶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有些动静,想找你看看。”沈云阶的手抚在腹侧,皱眉道。天南星拉过沈云阶的手腕,摸上他脉搏:“痛多久了?”
沈云阶想了想:“刚入夜那会儿开始的。”
天南星捏住眉心,有些头疼:“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应该刚至寅时。”沈云阶回完他的话,就闭上嘴不再开口了,他微微弯下腰去,消瘦的双肩颤抖着,忍下又一次阵痛。
“你得是多心宽,自己熬这么久干什么,不会早些叫我?”天南星忍不住想数落他两句。沈云阶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觉得这会儿比方才还要痛。
天南星不敢废话了,一个翻身起来,把沈云阶扶到床上去。“有能使的下人吗?”沈云阶半坐着扶着肚子急喘,低声闷哼道:“有……哑奴可以……就在外间,你吩咐他……”
“你躺会儿,我去去就来。”天南星扯过被子给他搭上,外袍都没来得及披就匆匆出去了。沈云阶独自忍了片刻,疼的坐不住,又躺不下,翻身也没有力气,气息愈发粗重。他指尖死死抓着床沿,汗水迷了眼,双眸又酸又胀。
天南星吩咐了哑奴烧水煎药,备齐了东西,回屋点了烛灯。这才看清沈云阶此时的模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脸色苍白,满头虚汗,下唇咬得渗血,长发湿透满榻散乱,可怜兮兮地抱着肚子,痛得厉害又不敢用力捂着。
“你猜我想说什么?”天南星用帕子把沈云阶额头的汗擦去。
沈云勉强勾起苍白带血的唇角,忍痛挺起腰身,虚弱道:“你想说……我竟也……落得今日这样……”
天南星有些看不下去,按住他的手,道:“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将自己逼到这般境地。”
“你现在说这个……”沈云阶苦笑着指了指肚子,“有点来不及,唔……”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急痛,沈云阶闷哼一声,猛地攥紧腰间揉的皱巴巴的衣袍。
天南星再次把了脉,放下垂帘,解了沈云阶衣衫,仔细检探了一番,嘱咐道:“还早着,你怕是要再熬上几个时辰了,不痛的时候就抓紧睡会儿。”
沈云阶吃力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昏昏沉沉间,时有痛楚,脑子里却满是陪在谢筠意身边的这些年。一幕接一幕地走马灯般晃过,最后停在武靖王府的红绸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一天……
临到天明时,沈云阶有些痛得受不住闷哼出声,温热的帕子擦过他额头,天南星轻声将他唤醒。
沈云阶眼前模糊不清,身上的汗未干过,他费力地拉住天南星的袖子:“渴……”天南星将他稍稍扶起一些,劝道:“先把药喝了,我去给你倒水。”喂完汤药没多久,沈云阶忽然挺身痛呼一声,整个人颤栗起来。
天南星倒是松了口气,道:“快了,你撑着点。”沈云阶信了他的话,谁知竟又苦挨了近两个时辰,腹中痛楚愈发尖锐,沈云阶死死咬住巾帕,手指生生抓破了身下床褥,却一声不吭,只怕闹出动静惊动了旁人。
天南星后背也跟着起了一层汗,沈云阶熬了这么久已经力竭,孩子却迟迟不见影。眼看着沈云阶要昏过去,天南星赶紧落了针,道:“云阶!别睡,孩子你还要不要了?”
沈云阶闷咳几声,牵扯腹中紧痛更甚,眼前一片昏暗,低声喃喃着:“少爷……”
天南星手上稳稳下针,口中扯道:“你可别昏过去,我同你说说你家小少爷。”
沈云阶当真努力睁开眼睛,侧头看向天南星。
天南星道:“世子醒了之后,一路上不言不语,我看他精神状态太差,就没敢按原本计划的那样放到农庄里。你可知道江湖上的萧门鬼手?”
沈云阶皱眉痛哼一声,被天南星捂住了嘴:“我错了,我不该乱问你。你别说话,把你这点力气用来生你的孩子去。”
“萧老鬼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想收一个关门弟子来传承萧门一派的换容术。我想着倘若谢世子能被他收入门下,最起码将来有个手艺饿不着是不是?”
天南星缓缓压住沈云阶小腹,边提醒他用力,边宽慰道:“后来那萧老鬼一见你家小少爷,当即要收他为关门弟子,说是百年难遇的好资质。老东西拉着世子不放,说这么漂亮的手,不去打烧饼可惜了。”
沈云阶眉心紧皱,腰腹挺起,呜咽痛呼。天南星赶紧闭嘴,有些紧张地看着小家伙儿一点点落到他的掌心间,片刻后,孩子细弱地啼哭声漾了开来。
天南星把孩子裹好,抱给沈云阶看:“你这么瘦,你的小烧饼倒是养得肉乎乎的。”
沈云阶撑着坐起身,伸手从天南星怀里接过孩子,怔怔看了半晌,忽然落下泪来。他轻轻将脸贴了贴孩子的额头,阖眸片刻,待再睁开眼时,便不再看向怀里的孩子,只是用嘶哑的声音唤了声哑奴。
哑奴从隔间进来,跪在沈云阶床前磕了个头,从主人手中抱走孩子放进身边的菜篮子里。绿莹莹的小青菜盖住孩子的襁褓,哑奴又叩了个头,这才提着篮子匆忙离去。
天南星看着沈云阶,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云阶扶着床沿,摇摇欲坠,咬牙道:“师尊快回来了,我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
天南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好友,只能轻扶住他,想了想方道:“萧门居在括州永嘉郡,他已更名作萧宁。若以后……”
第8章
沈云阶想,他和谢筠意哪还有以后,生下这个孩子不过是他私心,妄想给自己留下一份念想罢了。
孩子五岁之前,他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孩子满岁,他在外出使任务归来,借口天色已晚,借住在金陵郊外的一处农庄家。这家的男人是个哑巴,有个老实巴交的妻子,家里还有个白嫩嫩的孩子。
那晚,哑巴给几位官爷做了饭端上来,女人抱着孩子在一旁怯生生的看着。沈云阶解了披风,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女人怀里的孩子,道:“来,给我抱抱。”
女人唯唯诺诺地上前,把孩子递给眼前这位看起来很温和的官爷。
沈云阶小心接过孩子,指尖都在打颤,面上分毫不显,从容道:“倒是乖巧可爱,这孩子叫什么?”
哑巴男人摆着手比划,女人这才赶紧低头道:“孩子还小,没个名字。”
沈云阶伸出指尖,点了点孩子的眉心,轻笑道:“沅有芷兮澧有兰……不如,就取一‘沅’字,可好?”
女人赶紧应下:“官爷取的,自然是好的。”
“小沅……”沈云阶摸了摸孩子嫩生生的小脸,掩住眼底的疼惜。
两年后,沈云阶再次见到了他的小沅。小沅长大了,已经能穿着开裆裤拿小铲子在院子里拍蚂蚁了。他没敢进那农庄,就远远看了一眼。
小沅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沈云阶接到消息的时候,连夜出城去,幸好当时天南星来金陵看他。有天南星在,小沅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沈云阶双眼通红的在小沅床前坐了一宿,天亮时匆匆离去。千万般小心,到底还是没能藏住。
小沅不见了,哑奴跌跌撞撞地去通知沈云阶,急得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比划。
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沈云阶沉默良久,皱眉道:“哑奴,你赶紧走,小沅的事你不要再管了。离开金陵,走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了。”他把银票和一些散碎银两塞进哑奴的手里,转身去了天衣府。
天衣府,凤翎斋里江岭心正在喂小沅吃点心,小沅坐在他膝头,十分乖巧。
沈云阶推门进来时,江岭心正温柔地把小沅嘴角的点心屑抹去,听见动静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轻笑道:“小沅,看,你爹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