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兄,你身材走形了(46)
柳诗送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尘土,问赶路匆匆的人,“这位小哥,你们是往哪里去呀?”那人答道,“我们可算是发现魔教的老巢了,这不,大伙儿赶过去剿灭这群魔头呢!大战一触即发,姑娘,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赶路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兴奋,和所以初出江湖的侠客一样,好像知道自己即将去做一件极正义的事,完全顾不上想前面的龙潭虎穴。
柳诗送淡淡的笑了下,“哦,祝你好运。”
那年轻人得了佳人的祝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红着脸走了,他们都一样啊,似乎就是有这样志高意满,前仆后继的少年们,才有满满当当的江湖。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青花斗笠的绣娘,逆着人流的方向消失在人群中,她虽然只有一颗红眼兔子一样小的胆,却不能躲起来——她亦有她非做不可之事。
裴子浚奔走在洛京街头,寻找已经不见了一天一夜的徒儿。
似乎除了他,没有人发现唐不弃不见了,甚至唐振翎也非常不着急,说着小孩子贪玩,说不定躲在什么地方玩得乐不思蜀呢。
可是裴子浚觉得不对,他平日里虽然喜欢挤兑这个喜欢赖在谢珉行面前亮得可恨的徒弟,可是他知道唐不弃很懂事,不会这样不打招呼,况且外面“亡灵”横行,唐振翎怎么能这么放心让自己的孙子这么乱跑。
除非……除非他其实是知道唐不弃的下落的,才会这么有恃无恐。
裴子浚苦寻无果,站在城门口茫茫然发了一会儿愣,忽然看见城门上站在一刑三娘和刑刃,他一跃而上,刑三娘回头来,说,“我在等你父亲。”
裴子浚不知道刑三娘从哪里知道今天他父亲会来,可还是静静的陪他母亲等到了黄昏。
天光将暮,他的父亲果然来了 ,裴道修其实不年轻了,两鬓沾了霜白,刑三娘也是,可是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刑三娘,永远是当年那个扛着大刀说着一诺千金的小姑娘。
永垂不朽。
世上有些人说一个谎,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坦诚的那一刻。他冲着自己的妻子笑了笑,终于决定坦诚,“三娘,我骗了你,现在坦白,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
裴道修错愕了一会儿,却听刑三娘轻笑起来,“我进了你家的门,你还想赶我走?”
时隔三十多年,连自己的儿女都有了自己的情爱纠缠,他们终于释怀,其实再明显不过,磕磕绊绊半辈子,每一次的抉择都是那一个人,又岂是一个谎言能够维系的。
三十年的风雪都捱过来了,这个迂腐鬼却来问后不后悔?
裴道修也跟着笑了起来,“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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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子浚终于听到了方家故事的另外一半,这个故事里,所有的细节都是真实可信的,除了方家大哥为爱妻千里求画。
裴道修篡改了方家大哥留在铁皮匣子里的血书。
“他留的字,是‘我之肝血,饲以幼虫,千里相送,聊以慰藉’”裴门主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故事,就让他来告诉你们吧。”
这时众人才发现,他后面跟着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厮。
可是刑刃知道不是的,那个人千颜千面,却从不愿意的袒露自己的本来面目,都是因为他小时候他说了一句,“面容昳丽,不好看。”
从此少年愿意披千般皮相,却不愿意用真容面对他,他呼吸一滞,连口舌也变得笨拙起来,“慕容……慕容狐。”
慕容狐瞥了刑刃一眼,就再也没有看他,反而平静讲起了那个故事。
西南方氏本是制蛊世家,那一年方氏长子得到一本奇书,从此沉迷其中,做梦都想要炼成里面能让人长生的蛊虫,他隐居西北高原,对家人谎称闭关修炼,其实是在炼制蛊虫。
他隐居五年,炼成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蛊虫,可是书中记载的长生蛊,一无所获。他自知平生沉迷蛊术,说不准将来也会葬身于此,就和自己的一位好友约定,隔一段时间就来看看是否还在人世,如果有一日不在了,就把他的残骸送回西南老家,也算是给亲人一个交代。
“那个好友就是慕容狐。”少年目光流转,“准确的说,是上一个慕容狐。”
慕容狐来看过他五次,到第六次他站在静悄悄的山洞前,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已经不在了吧。”
慕容狐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替好友敛葬尸体的时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尸体,都已经被蛊虫啃噬干净了,只剩下面无全非的半颗心,上面蠕动着一条貌不惊人的虫子。
他是一个炼蛊奇才,生来似乎就是为了炼蛊而生,最后又葬身蛊虫肚腹,也算是得偿所愿。
于是他便收敛了他剩下半颗心,装在一个铁匣子,又将他早就写好的家书放进去,托早就付了定金的镖队,将他的家信带回家去。
“所以,才会有下面的故事。”
“归家之路遥遥,到了西安方家的时候,铁匣子里那半颗残心和家书早就被蛊虫啃噬干净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密封完好的匣子,最后却空空如也。”
裴子浚沉默了许久,道,“后来那虫子附了方大嫂的身体?”
“不错不错。”慕容狐笑道,“外甥真是聪明绝顶。”
裴子浚顾不得慕容狐口头上占他的便宜,“‘千军万魄’迷惑心智,怪不得她会大开杀戒……”
许久没有开口的刑刃忽然开口,“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慕容狐没有看刑刃,轻描淡写的道,“那个慕容狐曾经把我扔在方术士的蛊虫窟三个月……除了对付蛊虫,穷极无聊,只好看些他留下的日志消遣消遣……”
刑刃看着慕容狐玩世不恭毫不在意的模样,心如刀绞,他曾经亲手收回给予这个少年的全部温存,给的时候只是一饭一粥,可收回时却比不曾拥有的时候更加难当。
他把他养成了畏惧黑暗的鸟儿,却又亲手放回黑暗中。
“你……”那时害怕吗?
刑刃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只好苦笑。
“可是现在城中的‘亡灵’们又是谁炼就的?”裴子浚又问。
“当时方家命案时,有一个人逃出升天,一直活到了现在……不错,真是那方氏大嫂的儿子。”
“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方法逃走了?是不是方大嫂被爱子唤醒良知,已经不得而知了。”
“后来,这个孩子被当时正在逃亡的姚千机收为徒弟。”
“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方浮。”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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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浮?”
裴子浚静静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元卿口中听说的, 那个在百草堂阁楼上炼蛊的人,那个把他们关在囚笼中的人, 那个面容憔悴似乎马上就要老死的人。
这个站在背光面的人, 离他们那么远,又离他们那么近。
日暮时分,百鸟归巢。
站在城门上望去,整个洛京城尽收眼底。
这座曾经杏花吹满头满城红袖招的城池,这刻却沉寂如斯, 夜又要来了,整座城即将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看, 那是什么!”
顺着声音望去, 护国寺的后山上已经蔓延起滔天火势, 山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还有城中的义士在不断往那么赶去,他们以为自己是去除魔扬名,其实是去赴一场死约。
“似乎有人在故意把所有人引导护国寺的后山去。”
“不好, 他们都聚集在一起太危险了, 稍微一把火就可以一网打尽。”
想到了这里, 心中越发可怖起来,这只手的目的是什么?他似乎在对付大晁武林, 又似乎也想向魔教捅捅刀子, 江湖间无非是武冠天下, 庙堂间无非是皇图霸业,可是他呢,不想称霸,也不想要武冠,他似乎什么也不想要……
“他只是想要摧毁。”慕容狐说。
“他享受摧毁的快感。”
“我小时候跟随慕容狐时,曾经跟方浮待过一段时间,方浮这个人,怎么说呢,有很严重的人格缺陷。他对于痛觉和七欲都很迟钝,他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也不爱任何人,包括他的母亲。”
“他比他父亲还要极端,他同样痴迷炼蛊,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试验品。你看这漫天烽烟,在那个人的眼中,恐怕也只是一场游戏。”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慑到了,一山难容二虎,元卿掌权后,青羊教势必容不下他,可是这样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怎么能在这江湖中隐秘十年之久?
他,也在洛京城中吗?
等他们一群人赶到镇宁塔下时,以唐家和天子盟为首,义愤填膺的江湖侠士已经将魔教中人困于塔下,魔教虽然高手众多,但是终究寡不敌众,元卿坐在轮椅上,眯着眼笑,“各位侠士忠心护主,不愧是朝廷的好忠犬,今天我元某算是长见识了。”
“魔头,你说什么!”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
江湖人行事洒脱,最恨被认作朝廷走狗。
“我说什么,你们倒是可以问问你们爱戴的唐家主和楚掌门。”元卿笑了,明明是阶下囚,却还敢嗤笑他们愚蒙,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向唐楚二人,等待这德高望重的领袖解释这一切。
镇宁塔前静得可怕,无数双眼睛还在等待着唐振翎的解释,可是年轻的侠客们却不知道,他们永远都等不到了。
不知过了许久,唐家主终于开口了,“效忠朝廷,有什么不好?”
“各位英雄好汉,如今我大晁国富民强,可是江湖中草莽流寇作乱,危害社稷,上亲下圣旨一网打尽,各位都是识时务的,站到老夫这边来,朝廷必有重赏,到时候加官进爵,不比做草莽流寇胜百倍?”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已经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他们方才明白,这不是诛魔大会,诛的是所有人,这些年江湖日益壮大,朝廷早就容不得了,他们要的是鹬蚌相争,要是是同归于尽。
镇宁塔,镇的是魑魅魍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朝廷眼中,也是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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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断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将这半天空映成血色,死寂中的僵持还在继续,明明跨一步就能高官厚禄,可是始终没有人,走向那刀线相逼的朝廷鹰爪中。
裴子浚对于唐振翎投诚朝廷魔教并不意外,可是楚王孙为什么也会?他是那样洒脱又胆小的人,为什么还要趟这一趟浑水?忽然,他脑海里闪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那个金光闪闪的锦袍青年被弓箭手拥簇着,弯着嘴角,似笑非笑,和之前畏畏缩缩的姿态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