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风月旧相思(34)
“那……我爹是为什么……”
“岳父大人与林氏曾有旧交,不忍见林氏连祖坟都被铲平,偷偷为他们在尤城置了块地……这事本来是无人知晓的,谁知先帝临终竟托着宰相大人,想把一位早早被林氏除了名的人的尸骨,一并牵到岳父大人置的那块坟地里。原来,先帝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从来不说罢了!当时的宰相李引玉大人揣度先帝的意思,觉得夏家有功,为这事大力褒赏了夏氏全族。没想到,那林家的罪,大有蹊跷。先帝驾崩以后,当今圣上为平众怒,只好把岳父大人下了狱。大人恐怕连累继续牵连,将事情闹大,便在狱中……自缢……”
“我母亲呢?”
“岳父岳母伉俪情深,听闻你父亲的死讯,也投井了……当时我为了参加科考,人在金陵,回燕见家中逢此大变,本想带着你来金陵找我……在路上……”
“所以,你就是来告诉我,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启中原是眸中放光,本来他已经失望了又失望,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的心都死了。这个贺中奎忽然出现告诉他,他有家的,他的家还那么好,他自己也找了自己许多年。说到最后,原来是叫他空欢喜一场。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疲惫极了,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还有我啊,云书!我一直在找你!”
启中摇摇头:“但我已经不记得你了。”而且,你不知道,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是夏云书了呀……
“你记得!”说起这个,贺中奎似乎很感动似的,泪光盈盈地握住他的手:“你以为自己现在为什么叫夏启中?”
“你被人卖到夭桃院里时,才八岁。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惊吓,别人问你名字,你只说‘夏’,你姓‘夏’,再问你,你只记得‘中’。他们就管你叫‘夏中’。后来有个叫启明月的人带着你,说‘夏中’不好听,又给你添了个‘启’字。你才成为如今的‘夏启中’的!你怎么能说你不记得我?”
“你的字都是我教的,我教你写会的第一个字,就是‘中’字啊!”
启中震惊地说不出话,喉结动了动,一声唱词从舌尖滚落下来:“冰肌玉骨,自是清凉……”
“水殿风来暗香满……”贺中奎闪着泪与他合唱,把他像小时候那样搂在怀里:“云书,我终于找到你了,云书!”
齐四在门边眼巴巴地看。哦,原来他竟是从前吏部侍郎夏黔易的儿子,说起来,门第比齐家还要高呢。一朝风雨换,江湖面目非。
夏云书……他本来是叫夏云书的。云中谁寄锦书来?
是齐二。可如今看着,纵是有齐二在,也只能留住夏启中,留不住夏云书啊。
夏云书跟着贺大人回到京城。
他很快乐。他第一次到京城来的时候,太过严寒。而八月则是京城鲜有的美好时刻。桂花的气味浸润满城,像是上天犒劳这地下的众生,给予他们金黄的福泽。
白守一自请跟了上来。他弄不懂夏公子与齐大人的恩怨,却总觉得对夏云书有些亏欠。他辞了公职,下定决心伴云书左右。贺中奎不置可否,也没拦着他,默许他跟回了京城贺府。云书作为启中时经历的一切,贺大人心里有数。
“书儿,你今后如何打算?”他给云书收拾了一个书房出来,记得他小时候很爱读书。现在哪怕不能考取功名,起码也能做个儒生,通晓事理。
“我……”被问到的人还不习惯做“夏云书”,他是夏启中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等齐豫风回来,和他回金陵去。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那种强烈的渴望忽然变淡了。好像一下子越过了十年的时光,把他重新放到夏云书的身体里去。——夏云书应当娶妻生子,度过很平常的一生,而不是与一个男人顶着世俗的风浪纠缠着。
可齐豫风对他的情,他还是记得的,那些泛了黄的书信,一封一封写着“吾妻,见信如晤”。虽然最开始不是写给他的,可他一直留着,也舍不得丢。齐二把信转寄给他,就是把一片真心重新搁在他手里头了。
“我想等一个人。”夏云书最后还是说。
贺中奎了然地点头,拍拍他的肩:“书儿,人这一生很长。等上一年或两年,其实不算什么,难得的是在这一两年的等待里头,好好明白自己的心意。”
夏云书看向他,想到眼前这人,已经等了夏回燕半生,而且还要长久得等下去,等到暮霭沉沉,散尽生命的余晖。
这就是无怨无悔的爱吗?
“贺、大人,”他还是不习惯叫“姐夫”,挑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你爱阿姐吗?”
贺中奎捻了捻衣袖,苦涩地笑:“我怎么能不爱她?”
怎么能、不爱?
“你等她好多年,她应该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云书闷闷地评论道。
“不,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歉疚如此……我只是……已经快要忘了她的样子。可我心里清楚,除了她,我再也不会有别人。我的心早已随她去了。”
除了齐豫风,他还会爱上别人吗?夏云书不知道。
新婚之后,梁八回门,居然不许齐四跟随。
“夫人,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吧?”县丞大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不明白怎么就娶了尊煞神回来,成天对他没个好脸就算了,连回门这种礼节性的面子也不给他。
“哼。”梁如醉只是喝茶,同齐豫嵩一起吃早饭,已经是天大的退让了。
“当初,又不是我逼你嫁过来,你让我这么难看干什么?”
“这么说,你也不想娶我?”梁八眼睛一亮,朝苏薇露了个笑脸。
“什么意思?”齐四自打大婚那天起,对这个新过门的夫人,就是一头雾水地看不明白。
“我本来谁也不想嫁的,不耐烦和你们这些臭男人有什么纠葛。但你如果也本来没有要娶我,和我一样,也是被家里面逼的。我们倒是可以说到一处,达成合作。对你、对我,都好,如何?”
“什么合作?”
“我答应你和我一起回门。其他的面上的事情,我也一并配合。你也答应我,只和我做表面夫妻,其余的事情,各过各的,怎么样?”
齐豫嵩绷着脸,面上一会青一会白,最后吐出一口气,拍着桌子答应了,“好!”
丧权辱国地跟在她后面去了梁家,在路上反复思量,才把各种关窍想明白了:“我还有一个要求。”
“说。”梁如醉解开了心头大患,靠在苏薇身上和她小声说话,心情正好。马车里的三个人里,越发显得齐四像个电灯泡。
齐四见二人的样子,联想到自己与夏启中,明白了,别过脸去不忍直视:“你、你同哪个姑娘好我都管不着,只有一点,你千万别给我戴绿帽子。”
梁如醉见他终于明白了,搂过苏薇,笑:“苏薇,齐大人怕你给他戴绿帽子呢。”
苏薇撇嘴笑。
齐四被二人露骨的表现刺激得不轻,忙不迭地叫住马车,跳了下去:“里面太闷!我骑马去!”
骑在马上,他直摇头,一路上花红柳绿的好风光都看不进眼睛里去,心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越过三年去,齐豫嵩在云吾县终于混出了头,被当地的大家族送了些什么廉洁爱民的牌匾。借着由头,让老爹向上头提着将他拔擢的事情。
一切都很顺利,但只有刑部尚书对此颇有微词。本来他应该以一个正七品的身份回京,填补上户部的一个小差,贺中奎一封折子就把他怼到谏议院去了。美其名曰廉洁爱民者,心系苍生,既能克己,便能复礼,翟以监察之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本来是官场小油子的齐四都要哭了。他春闱的考卷,据说也正是这位贺大人判的。说他心胸狭隘,境界不高,进不得殿试,做不得重臣。如今看来,统统都是公报私仇!到了谏议院,那帮酸儒恐怕先不会管别人,第一要务,就是把他的皮给拔了!溯至三代,遍查以往,把他从前的一些鸡零狗碎都挑出来取笑。
他最怕自诩正义的人了,进了京以后,他周围将全都是……要了命的刚正、中直。他宁愿一辈子留在云吾县!
齐豫风也不是很顺利。
从若明回来,他连修养都来不及,面黄肌瘦地就朝京城赶去。一路舟车劳顿,到了贺府,连门都没进去。
打他知道启中一举变成云书开始,他心里就很不踏实。他一介布衣,与一个没有根基的男人相守一生,不是什么难事。可现在,这个没有根基的男人,成了夏氏遗孤,百年大族的后生。又替他坐过牢,顶过
罪。于情于理他都亏着夏云书太多了。
何况两人的相识那样糟。
他以为他和夏启中是彼此相依为命。因着他这辈子,原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可夏云书还有大好前途,凭什么还来陪着他?他自卑了。觉得胜算很小。小到几乎没有。
胡乱找了一间客栈歇下。——齐府他再也不打算回。
心里面乱成一团。
反复地质问自己,他还配吗?他还配吗?
他只是一个暴虐的,失去了家族和产业的潦倒囚徒。不吃药,连男人的正常功能都不能够使用。他即使掏出全部的爱,又能如何呢?启中……启中……
夏云书听说有一个自称齐豫风的人在门外求见,吓了一大跳。来到京城后就没有收到过来自西南的只言片语。他不知道二人重逢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在新城的时候,他一度非常思念着来人。可现在人来了,他又怕了。他说,他不认识什么叫做齐豫风的。
说完了,心里一涩,泪水不知不觉淌了满脸。
贺中奎晚上回来听说此事,叹气:“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吗?”
“没有。”夏云书吞着米饭否认,“我等的不是他。”
“你总不可能在等齐家老四吧。”
夏云书惊奇地抬头,看来贺中奎真的什么都知道。
“那个齐四,也递了帖子要见你呢。我自作主张替你回绝了。”贺中奎看见他发愣,笑着抿了一口酒,“听说他在谏议院过得可够呛,娶的夫人梁氏也不让人省心……”
“哦?”夏云书听了这个消息,情绪从淤塞里转移出来,“我倒从来没留意过他的近况。他已经进京了?”
“是啊,”贺中奎见他的表情轻松了,又故意捡一些有趣的事情告诉他:“听说是带着不足月的孩子自己上京来的。家里的夫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跟他走呢。”
开始夏云书还憋着笑,后来便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你说齐四被人甩了?哈哈哈哈哈。”
贺中奎点点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没见云书何时这样开怀大笑过。也许,是时候把过去的心结一一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