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下)(3)
夏侯正南也不深究,只似笑非笑:“春少侠还真是忙。”
春谨然能说什么,一把辛酸泪啊:“在下生性喜欢凑热闹,命里还爱犯是非……”
寒暄过后,春谨然被安排坐到夏侯正南身边,地位堪比杭匪,众掌门微微皱眉,略有不满,但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实在太过紧要,这种小节,也就随它去吧。
“景先生,你可以开始了。”
随着夏侯正南的这句话,议事厅真正严肃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坐在杭明哲身边的男子身上,春谨然也跟着看过去,只见男子起身,向众掌门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行礼,然后终于开口——
“在下景万川,见过各位掌门。”
春谨然惊讶地瞪大眼睛,他想过一百种可能,也不会料到眼前的人居然是人称“万川先生”的江湖第一游侠,景万川。这人实在是太难见上一面了!江湖上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号,但就没听说过有谁真正见过他,因为人家压根儿不混江湖,平生志愿就是寻遍天下名山大川,而且是哪里人少去哪里,哪里险峻去哪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就赶路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没人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停下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打算停下来。
“其实在下算不得江湖人,只是各路朋友抬举,给了个万川先生的名号。今次之事,也实属巧合,但在下左思右想,所谓巧合,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下不敢也不能当做没有……”
景万川的开场白,成功吊起了春谨然的胃口,他连忙把最后一丝游荡的注意力也拉了回来,然后就听见景万川道——
“诸位掌门一定听说过赤玉。”
春谨然惊住。
众掌门也呆了。
只有杭匪、杭明哲还有夏侯正南神色如常。显然在召集众掌门之前,杭家与夏侯山庄已有过先行“沟通”。
赤玉,据传是一百年前武林奇才朱方鹤留下的遗物。朱方鹤曾一统武林,富甲天下,却在五十岁时无病无灾安详离世,可谓离奇。但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都说他死前将武功秘籍和全部财富藏到了一块赤色玉璧之中,于是江湖上渐渐就有了一个说法,得赤玉者得天下。但别说赤玉在哪儿,就连它什么模样,都没人能讲出个一二,这都一百年了,传说早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在下偶然得到了赤玉的踪迹。”
果然。
春谨然虽然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仍想叹一句,夜路走多了,真他妈会遇见鬼啊!
“在哪里?”
已经有掌门按捺不住,抢先发了问。可春谨然没料到会是圆真大师。
不过大家现在都不关心这些细节了,均全神贯注盯着景万川。
“西南,雾栖大泽。”
众人愣住,继而面面相觑。这雾栖大泽在中原之外,同赤玉一样,都是传说中的东西。
“这怕是有些难,”开口的是青长清,但说的是众人心声,“我们不比万川先生,这雾栖大泽究竟在哪儿,我们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景万川从容地取过身边桌案上一直放置的卷轴展开:“在下绘制了山川地貌图。”
青长清开了眼界,诚心赞叹:“万川先生还真是,真是……”
春谨然知道他找不出词儿了,好心帮忙补完:“清新脱俗。”
第64章 雾栖大泽(三)
景万川绘制的山川地貌图,让春谨然产生了回去就把自己画的夏侯山庄地形图撕碎烧毁黑灰敛吧敛吧深埋地下永世不见天日的冲动。同样是人,画出的图差距咋就那么大!
春谨然没去过西南,更别提亦幻亦真的雾栖大泽,但景万川的山川地貌图,却能把人瞬间拉到那片地界,哪里是山,何处是水,丛林多大一片,小路几多蜿蜒,简直栩栩如生。他也明白过来,为何沧浪帮会在此——图上所示,去往西南,水路最通,待踏上雾栖地界越过一片丛林后,还需二次下河,方能抵达大泽。
“万川先生,老衲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就在众人赞叹于山川地貌图的精妙时,圆真大师开口,沧桑的声音里有隐隐压抑着的激动,也有理智自持的冷静。
景万川笑意谦和:“大师是不是想问,在下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圆真大师有些意外,和蔼的笑容里难言尴尬:“万川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景万川不自谦客套,也不打马虎眼,直言告知:“在下原本只是想去寻访那传说中的雾栖大泽,世人皆道仙境,难免心痒。可千辛万苦到了那里后,却发现只是一处山林沼泽,真真让人失望至极。于是在下便想打道回府,不料偶遇当地部族,攀谈间,见在下是中原人,便随口聊到百年前曾有一队中原人带着棺椁来此安葬,具体陵墓方位已不可考,不过因为中原人留下了很多金银器皿和丝织布匹作为当地人领路的答谢,所以寨子里特意刻了个石碑记载此事。后来我请那人带我去看了石碑,内容很粗略,寥寥几句,只记载了双方的友好和情谊,但石碑上的字体却苍遒有力,绝不是当地部族能力所及,待我看到落款才明白,这记文乃当年的中原人所写,后由当地部族拓成石碑,流传至今。”
“那落款是……”
“朱承运。”
朱承运,朱方鹤唯一的儿子,后朱家日渐式微,最终死于仇家之手,因膝下无子,死后朱家一门彻底在江湖上消失。不过据说临死之前,曾被仇家逼问朱方鹤的武功秘籍还有朱家财富,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其实想一想,如果知道,朱承运何至于落此下场,所以最终仇家给了他一个痛快。至于赤玉那些传言,则是后话了。
“也就是说,”一直沉默的戈松香忽然开口,如果说圆真大师的冷静是理智自持,那戈松香的冷静则源自怀疑警惕,这是烙在他这个人和暗花楼这个组织骨头里血液里的印记,“你是通过当地人的描述以及石碑上粗浅的记载,推断出朱承运到到雾栖大泽下葬的人就是朱方鹤,而赤玉,或者说朱方鹤武功财富的秘密,就在他的墓里?”
景万川神情平和地看向他:“正是如此。”
戈松香略怀疑地眯起眼睛:“万川先生的推测会不会太过武断?而且事实上,您最终也并没有寻到朱方鹤的墓。”
“实不相瞒,”景万川一边说着一边将卷轴重新卷起,“在下不是没有寻到,只是没有去寻。”
戈松香微微皱眉。
房钰不失时机地插话询问:“万川先生的意思是……”
景万川脸上闪过尴尬笑容,但声音依然温润如玉:“在下素来不喜参与江湖事,并非自命清高,实是志不在此,所以当想到这可能是赤玉的线索时,第一时间返回中原,将之告诉了杭老爷。既是百年前的武林事,自然要由百年后的武林人解决。”
“难为先生人在外川还能心系武林。不过你返回中原第一个找了杭老弟,让老夫有些黯然神伤啊。”夏侯正南说着说着,语调还真哀怨了。
景万川连忙解释:“在下实在是着急,而西南到云中的水路又较为通畅,若是北上夏侯山庄,又不知要增加什么变数,还望夏侯庄主见谅!”
夏侯正南哈哈大笑:“老夫就是开了玩笑,先生怎么还当真了。”
景万川也只能陪着笑,但额角的薄汗里实在没有多少喜悦。
春谨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老头儿绝对是故意的,他敢拿后半辈子的风花雪月担保!
事情到此,已然清晰,如果朱方鹤落葬西南确有其事,那不管他的墓里有没有赤玉秘籍或者财富,这都是足以让整个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消息,一旦扩散开来,全中原武林都去西南掘墓还是小事,怕就怕有心人借机生乱,到时倾巢而出只留下空城的中原武林,根本不堪一击!朝廷都能改朝换代,何况武林!
所以,这事儿必须只能小范围扩散,真要行动,更得暗中进行,慎之又慎。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杭匪,直接吃独食好了,干嘛要带过来与夏侯正南还有几大门派分享?所以说,人家是武林世家,自己只是个江湖小卒呢,境界差太多啊!
这厢春谨然难得自省,那厢几大门派已经制定出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征途——
杭匪:“掌门最好不要动,派信得过的弟子前去更为妥当。”
青长清:“确实,这一路长途跋涉,难免凶险,若真是我们当中有谁出了意外,门派里面,江湖外面,都得乱。”
戈松香:“信得过三字很重要,这事不比其他,谁也不知最终结果如何,找得到固然好,找不到却又传了出去,满江湖才不会信你真的没有找到,到时群起而攻之,我们得不偿失。”
苦一师太:“弟子也不宜多,一到两名即可,否则队伍太醒目,难免惹人怀疑。”
圆真大师:“依老衲看,赶紧选定弟子,近日便出发吧。”
房钰:“在下觉得此事不宜CAO之过急,别的不讲,单这水路一道,就需要从长计议,路线,船只,甚至口粮,都需要时日准备。”
裘天海:“房帮主所言极是。万川先生的地貌图诚然精妙清晰,但实地情况往往瞬息万变,需做足准备,才能万无一失。”
靳夫人:“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诸位掌门定好时日,天然居派人便是。”
夏侯正南:“就三个月后吧,八月十五,别人家中赏月时,我等雾栖启程日。”
所谓江湖分量,就是要么不说话,一旦说完话了,这事儿就定了,再无可探讨的余地,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规则已被所有人默认。
接下来就是散局回去挑弟子了,其实也没啥可挑的,春谨然有些无聊地想,八成就是来夏侯山庄贺喜时,各掌门带的谁,这回去雾栖大泽就是谁,毕竟天大的事,一定是最亲近的弟子,甚至是至亲,才信得过。
“谁!”
就在春谨然准备各回各家时,圆真大师忽然一声怒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身上袈裟,疾风般甩向身后紧闭着的窗子,窗格应声碎裂,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惨叫——
“哎呦!”
众掌门大惊,青长清一个飞身过去将窗外偷听之人直接拎了进来!
随着青长清手掌一松,祈万贯扑通一声摔到地上,标准的狗吃屎。
“说,你都听到了什么!”青长清厉声质问。
祈万贯挣扎着艰难起身,一只眼睛已经成了乌眼青,配上楚楚可怜的声音和表情,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呜,我啥都没听见……”
就是编瞎话的水平太让人着急!
春谨然心中捏把汗,毕竟是兄弟啊,虽然“关系确立”这一段的记忆依然空白,但他总不能眼看着……
“干嘛都欺负我啊……”就在春谨然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帮自家兄弟开脱时,人家自己找到了通路,“屋顶上还有郭判呢!”
哗啦——
随着议事厅屋顶被戈松香的不知名暗器打破,郭大侠咣当一声,摔到了屋内正中央的地上。
“祈、万、贯!”郭判杀人的心都有。
“哼。”祈楼主捂着乌青的眼睛,毫无罪恶感。
夏侯正南倒不急,反而先对戈松香的暗器起了兴趣:“戈楼主,我记得进山庄时,兵刃似乎要先卸下由老夫的人统一保管。”
戈松香低头致歉,虽然脸上实在看不出多少表情,声音也仍阴恻恻的:“暗花楼做的什么营生庄主清楚,实在结怨太多,留些小玩意儿防身罢了,还望庄主理解。”
夏侯正南破天荒的善解人意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