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65)
“徐先生,你……你是个好人,三猫儿能有今天,是三猫儿的……”
他话音未尽,突然跪跌下去,整个人抽搐着蜷成一团,像个睡觉取暖的猫儿似的,把脑袋深深地埋进肚皮里。
饶是这样,他唇角漫出的鲜血还是渐渐染红了褴褛的衣衫,徐容只听见他痛苦地呜咽几声,就渐渐没了声响。
跟来的士卒拿手中的匕首轻轻一刨他的脑袋,三猫的尸体蓦地一散开,像滩烂泥似的摊在地上。
徐容冷冷地瞧着三猫儿七窍流血的尸首,眼中如含了一抹寒火,烧得眼眶都有些发红。
“事情已成。”半响,他才收回冷肃的眼神,对那士卒道,“请带我回去吧。”
——
文训刚从战火纷飞的前线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就瞧见候在帐前的金川。
他对这位地位崇高又足智多谋的老军医一贯十分礼遇,再加上此番以传尸之疫败唐军后营的计策也是出自他老先生的高见,就更不敢对他有些许怠慢。
他忙不迭把人请来帐中,听他谈及今日后营的要务。
金川抚着长长的白须道:“其实也无别的事,不过为了前几日来投诚的医官徐容。”
“先生不是说他不可全信吗?”
金川点点头:“一开始,老夫也怀疑他是想借那传尸病人谋害我军将士,但这也未免也太蠢了,传尸非一日的功夫就能扩散开去,更不是一个人就能传染给全营的。而他带来的人也太显眼了些,所以老夫才说他可信,而不可全信。”
“本将也听说了,他今天已经鸩杀了那个传尸病人,已证明自己的忠心。”
“所以老夫才特地来禀告将军。”
两人一面攀谈着,一面坐了下来。
“先生是觉得此人可以委以重任?”
“不,此人既然能背叛唐军,有朝一日也能背叛我新罗,再加上他能对自己的亲信下手,就说明他是个只讲利益,而不讲道义的墙头草。”金川徐徐饮下一口茶,才将今日真实的目的一一道来。
文训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位见多识广的老人:“那么先生的意思是不用此人?”
“也不可。”金川抚手道,“他已经拿出了如此大的诚意来投靠,如果被我们所弃,那么以后都不会有人敢向我们投诚了。”
“所以。”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如落定一颗棋子,“此人可以用,而不可以重用。”
文训听他利弊剖析一响,也觉得此话颇有道理。
“先生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金川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让他暂且在后营工作,而前帐的剧情机要,万万不可让他知道。”
第78章 此战告捷
纷飞的战火下, 黑夜也变得如白昼一般,火光如织天的红霞, 从城门烧到后营的天顶。
兵械相交的声音混着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以及军鼓一阵又一阵隆隆擂动的声响,穿破已经岌岌可危的城门,灌入后营中忧心忡忡的大夫们的耳朵里。
激战就在前方,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死守病帐,照顾着一波又一波被送进来的伤员。
“柳叶刀。[1]”
立即有人递上一把三寸长的小弯刀,胡志林低声嘱一句“忍住”,手起刀落,两三下将伤口的创面清理干净。
受伤的病员口中衔一块麻布,一口牙齿几乎咬破布块, 才算勉强撑过这一遭。
吴议马上端来一碗调兑得七七八八的“生理盐水”,一股脑从伤口处淋下去, 接着才麻利地替他敷上纱布。
上一个负伤的将士才被抬走, 下一个流着血的躯体便被送到眼前, 吴议撑着疲惫的身体, 麻木地继续着眼前的工作。
所有轻伤的伤员就咬着牙忍痛回到自己的营帐, 而重伤患者则留在南丁帐中,由大夫们十二时辰轮班看守。
——
新罗凭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一打就是十余日。
三万新罗军对战四万带有病卒的唐军, 算得上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战。
但每个人都很清楚, 如果这场攻城战演变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那么客场作战、又有传尸在内的唐军势必会丢掉买肖城,而不得不把战线后撤到更安全的国境之内。
新罗就是瞅准了这个时机,也拼上了最后一股劲,要和唐军攻坚到底。
在前线战况欲燃欲烈的同时,后营的大夫们也陷入了一场和死神抢夺生命的恶战中。
这些已经不分你我的大夫们每天只能有一二时辰的休息时间,几乎是双眼才一闭上,就立刻被人从昏睡中被喊醒,火速地奔赴南丁帐中。
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下,就连吴议这样年快二十的青年人都有些扛不住了,胡志林虽然年纪老迈,但作为外科之首,硬是熬了两天两夜不肯休息。
他一双眼睛早就熬得布满血丝,无力的身子靠在一名高大的生徒身上,只有一双手还存有点力气,颤抖着继续下刀。
沈寒山和秦鸣鹤亦拿出自己早年在外科习得的本事,虽没有胡志林那样利落的手法,却也坚持在一线,紧张而从容地指挥调度。
亦有一两个长安而来的生徒,遭不住这样的艰辛,忍不住抱怨两句:“反正都要输了,还不如早些时候就听李将军的话回长安去。”
话音未落,脸上已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沈寒山清脆狠厉的一个耳光,直接甩在他尚且迷迷糊糊的脑袋上。
“前线将士们尚未认输,岂有后营大夫就言败的道理?若再有动摇军心者,立诛不容!”
此言一出,如一道惊雷劈下,让这些心中尚有三两句怨言的生徒们无不为之一震。
沈寒山冷肃阴沉的面容毫不留情地打消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想法,让他们深刻地意识到,就算失败摆在眼前,唐军之中也绝不允许出现一个叛徒。
于是一个个都收起偷懒的心思,老老实实地按照博士们的吩咐行事。
吴议望着肃立的老师,心中也不由叹息一句,这些生徒真是未经世事的天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前线失守,还会有人拼命保护他们这些在后方的大夫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大家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休戚与共同生共死的战友。救他们,其实就是在救自己。
只不过,他心中同样有和这些同学们相似的疑惑。
能赢吗?
这种几万人争夺一城的小战争,兴许在历史上只会留下一个某年某日胜或败的只言片语,甚至不会被几人认真研读过,却要葬送无数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毁掉一个个本来团圆美满的家庭。
直到身处烽火的边缘,吴议才真正认识到战争的残酷。
“师父……”
李璟低声的呢喃打破了他的沉思,“你害怕吗?”
吴议瘫坐在地上,稍微喘了口气,坦白地回答:“不怕,只是有点不甘。”
他已经死去又活来过一次,对于生死早就看得很开,只不过要让他葬身在新罗人的手下,心中终归是有点不甘心的。
“你呢?”他反问眼前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
李璟才过了十三的生日没几个月,真是才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若就这样死在这片无人埋骨的边疆……
吴议被这个想法刺得心中一痛,面上犹自撑着一个苍白的微笑,等着李璟的回答。
李璟却坚定地摇摇头:“我不会害怕,就像沈博士说的,前线将士们尚在拼搏,我们怎么能轻易害怕?”
他也并排坐在吴议身边,仰着脖子望着战火染红的天穹,眸中如有焰火跳动。
“如果我们死在这里,太平会哭死吧。”
“也是呢。”
在孝敬皇帝去后,那孩子脸上的笑颜就少了许多,如果他和李璟再死在边疆,对那个才十岁的孩子而言,未免也太残忍了。
“还有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们都一定不愿意听到我们的死讯。”李璟强撑出一个笑容,对吴议道,“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们也不能认输!”
吴议微一怔忪,才发觉这孩子是来替自己加油鼓气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发觉自己的一腔忧虑已经写在了脸上,连额上都已经皱起一道道浅川。
李璟伸出手,轻轻抚摸过他的额头,似乎是想要把那些皱起的纹路都抹平开去。
少年柔韧的指腹擦过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意味,滑落在自己的脸庞上。
“师父,有一件事情,我怕再不告诉你,就没有机会了,就是……”
“新罗退兵了!”
这一声响亮的传号突如其来地从前线传来,如大旱天的中的惊雷暴雨,迅速播撒到军营的每个角落,带来了令人狂喜的生机。
一声接着一声的捷报相继传来。
“新罗撤兵了,他们放弃攻城了!”
“新罗军已经请和了!我们赢了!”
师徒两个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一时之间竟有些怔忪,不知道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
——
沈寒山匆匆赶往李谨行大帐之中,便见这位浴血奋战杀红眼的将军已摘掉血迹斑斑的头盔,坐在帐中大笑着喘着气。
“天不亡我,使新罗得疫!”
沈寒山眉心一动:“敢问将军,新罗人为何突然退兵?”
李谨行险胜了这一仗,激动之余,也冷静下来,收起唇畔的笑意,正色道:“根据我军埋在新罗的探子回报,新罗军中突然蔓延起了天花一病。”
“天助将军,实在可喜可贺。”沈寒山但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惊诧。
李谨行亦察觉出他的淡定不惊,思及探子回报的另一件事,心中疑窦顿起:“听说徐容被新罗人处以极刑,莫非此事与他相干。”
沈寒山听到徐容的死讯,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将军应该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就是他的办法。”沈寒山遥遥望向北方的前线,清寒的眸中似乎印出了那青年倔强的身影。
李谨行大吃一惊:“难道天花疫情就是他传播过去的?”
沈寒山这才将事情的始末一一道来:“昔年在郿州曾爆发过一次小规模的天花之疫,那时下官就奉天后之命收集了不少痘浆痘痂,这些东西传染性极强,不是传尸可以比拟的,所以只需要数日,就可以摧毁一个军队。”
“所以徐容……”
“这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沈寒山慢慢闭上眼睛,似乎连日的疲倦已经将他摧毁,但脸上依旧不乏坚毅之色,“当他找老夫来拿这些东西的时候,老夫就知道,他恐怕……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何博士不事先和我商议好?”
“天后口谕在上,恕下官不敢违背。”沈寒山蓦地睁开眼睛,深深注视着眼前这个颇有痛色的将军,“天后口谕,不得已时,方可以用这个法子,为保成功,就连李谨行将军也不能告诉。”
李谨行心中不由一惊,天后远在长安之遥,却早就窥视到这里的军情,并且布下了自己的棋子。
这一枚棋子虽用在了敌手身上,下一枚却难保不会就用在自己头上,这四万唐军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已经投向了那个位居天顶的女人?
似是听到他心中的疑惑,沈寒山也只是淡然一笑:“天后此举,也是为了边疆安定,这天下不管姓什么,都是唐的天下,决不允许外族侵我大唐!”
他铿锵有力的一句话,如一盆扑头而来的冷水,才把李谨行从党羽之争的忧患中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