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27)
嘴上虽然抱怨着,到底老老实实地听吴议的话垂手静立,默默等着博士训话。
陈继文手执了一本花名册,扶着长须,缓缓道:“在列的诸位,业已完成了一年的学业。先贤有云,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你们要成为合格的大唐医官,就必须将知识践行在实际之中。想必列位也都听说了,接下来你们就要跟随太医博士,在太医署中完成六年的修行。”
他顿了顿,望着眼下莘莘学子那悸动而按捺的表情,不由沾上了一丝笑意。
“这一年可不比过去的纸上谈兵,太医博士们会在日常间考查你们的知识、经验和践行的能力,六年都合格者方可以其业与博士及太医丞试之。”
众生徒齐声道:“学生受教。”
陈继文翻开花名册,一一念起学生的授业博士。
“张佐,李琦遇,由刘盈博士教授。”
“严铭,黄渠,由陈继文博士教授。”
严铭低声笑道:“成了!”
他生性散漫不羁,早筹划好要寻个宽容和蔼的博士,太医署里陈继文博士可算是第一等的好脾气。
也难为他积极下了回苦工,吴议笑着摇摇头,却听陈继文言辞一顿,复又如常:“……吴议,由沈寒山博士教授。”
严铭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暗中牵了牵吴议的袖口:“议,这是怎么回事?陈博士年纪大了,莫不是看错了行。”
吴议亦措手不及:“怎么可能,我与沈博士素不相识。”
陈继文却依旧四平八稳地念下去:“徐子文,吴栩,由张起仁博士教授。”
严铭登时一怒:“我就知道是这混小子做的好事!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恶!定是这个徐子文在背后做的好事!”
话没说完,便被吴议一个眼神制止,吴议微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发作。
严铭狠狠剜徐子文一眼,恨不得用眼刀将他大卸八块。
他早知道这种势利小人做不出什么好事,却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件事上作梗,在心里严词问候了徐家祖上十八代,方才解了点气。
那徐子文偏是个表面君子,满面喜气地瞧向吴议,扬起的下巴恨不得戳到天上去。
连带吴栩也得了意,一改这一年畏手畏脚的模样,一双溜滑的肩膀都挺拔了几分。
吴议拳头一紧,掐紧了手心。
陈继文逐一念完,合上名册,交给书童封好,深深注视着眼下的年轻人,复杂的眼神从吴议身上一闪而逝。
“老夫知道,此次安排,有合你们心愿的,也有出乎你们意料的,这正是医者所最需要面对的境况——变,处变不惊,应变而通,才是你们应该学会的第一件事。”
众生徒皆齐声呼是,吴议握紧的五指渐渐松开。
他心知这是陈继文说来劝解他的话,虽然心头有百般疑惑,却仍对这位生性仁厚的老师生出好感。
毕竟,在这个尊卑分明,主次有序的时代,能考虑到下者的感受,所需要的胸襟和度量,并不是脾气温软四个字那么简单。
暮钟如一阵悠远的风,轻轻掠过人们的耳侧。
吴议深深呼出一口气,与其他生徒一道鞠躬行礼,重重地压下年轻的头颅。
“学生必不辱师恩!”
——
岁终试后,生徒们便各自收拾东西回了家,严铭更怕吴议一个人闷闷不乐,扭着他的手非得往自己家里扯。
吴议自然明白他的一番好意,不由苦笑:“严兄,严兄!你不必使这么大劲,我又不会飞出长安城去。”
严铭径直把他连人带行李推上了马车:“你不会飞出长安城,有的人可是巴不得把你弄出长安城!”
吴议心中一阵寒意掠过,这才是他第一回 真正领教了这些世家子弟的本事,所谓的勾心斗角远不是他这个浸淫了“同学友爱”思想的现代人随便应付得来的,面上却依旧强自微笑,反过头来安慰严铭。
“我听说沈博士年轻有为,医术精明,未必就次于张博士。况且我们正好应该集百家之长,不囿于一家之言,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看,此事也不全然是坏事。”
严铭反啐一口,面上大有不屑:“那沈寒山是什么人?他就是医术上了天,也不过是个野路子出身的民间大夫,左不过仗着有孙仙人的举荐,才跻身太医署名流之列。何况你也瞧见了,他那浑浑噩噩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博士的样子!”
能让食物链底层的生徒都大为不齿,看来这个沈寒山倒真不是一般的不拘小节了。
严铭话刚出口,便自悔失言——到底那一位将来是自己同窗的授业老师,吴议已经够倒霉了,他更不该这样诋毁他的老师。
于是反又憋出一张笑脸,语气一转:“当然了,你说的也没错,沈博士也算年轻有为,还师承孙思邈,以后你可就是孙仙人的徒孙,说出去,多得意!”
吴议听他一席话,不怒不恼,反而对这半路出家的太医老师生出挺大的兴趣。
仅凭一身真本事就能在太医署立足,这本事里有多少真金白银,就颇值得掂量了。
——
严家一贯排场阔绰,四驾的马车几乎不见颠簸,两个人在官学里昏天黑地复习了一个月,早已撑不住眼皮的困意,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了。
唤醒他们的是个半人高的小厮,油皮白面的一张脸,收拾得倒是妥妥帖帖,弓着身子低眉顺眼道:“公子,到家里了。”
严铭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竹里啊,这是我跟你提过多次的同窗吴议吴公子。”
竹里忙不迭给吴议作揖行礼,吴议瞧他模样端正乖巧,一时捏不准是个什么人物,正想还一礼,已被严铭忙不迭拉住。
“他是打小伺候我的家里人,你叫他竹里就好。”
“竹里?”吴议还没听过这么有趣的名字。
竹里眉眼里都是恭顺:“吴公子见笑了,小的本名原不是这个,我家公子嫌难听,特地从雅士语‘春共山中采,香宜竹里煎’里撷了竹里这两个字出来,凑个趣儿。”
他声音本来细细柔柔,念起诗来更像唱的似的,别有一番味道。
吴议心里暗道你们唐朝人真会玩,严铭却一副不甚上心的样子,只随便打发了竹里:“你去禀告老爷夫人,就说先前提的吴公子已到府上。”
竹里应声而退。
吴议跟着严铭下车,竹里虽走了,还留着两个模样糙些的年轻男子,一高一矮地等在车底下,手脚麻利地接上两人的行李,却连严铭的身都没碰一下。
剩下几个车夫分了两拨,一拨去把车停去别处,剩下的侧首立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不苟言笑。
严铭见吴议四下打量,饶有兴味,只当他出身低微,从没见过这些世家公子的阵仗,便拉着他的手悄悄道:“家风严格,你别放在心上——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一套,把人拘成什么样子了!”
吴议笑道:“也没什么,就不知道这几个大哥又有什么名字,什么典故。”
严铭半是委屈,半是哭笑不得:“那小子原来叫刘三七,是我爹从乡下随手买来的,我小时候最恨算数,所以才给他改了名,你要听不惯,我给他改回去就是了。”
吴议忙道:“我不过玩笑两句,你就别去折腾人家小孩子了。”
严铭瞧他一眼,小声嘀咕道:“你自己才是个小孩子呢。”
两个人一路闲话间已穿门而过,行了一射之远。
严府极尽奢华之能事,雕栏画栋,玉砌金砖,一派贵气。红楼乌房里掩映出一汪匠心独运的青青荷塘,东西各分出一支潺潺不尽的流水,环臂般包绕着整座宅邸。
时值隆冬,接天的莲叶却如嵌在玉盘里的一枚碧玉,迎风如浪,摇曳成漪。
严铭自豪地介绍:“这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合婚礼,愿她如池中莲叶,年年岁岁相见不离。这池塘有专人照料,务必要每一年、每一季都生机勃勃,啧,我爹啊!”
仔细看去,池边小木上均挂着一两束不合时节的麦穗,金黄灿烂,与池中绰约的荷叶相映成趣。
莲莲穗穗,年年岁岁,唐朝男人还挺浪漫的。
尽管这浪漫几乎可以等价于奢靡。
严家不过出了个从四品的户部侍郎,家里就穷奢侈靡至此,吴议不禁联想到千里之外,袁州城里藏着这那方豪宅大院。
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古人诚不欺我。
正慢慢踱过横跨池塘的小堤,方才被严铭差去回报的竹里已匆匆忙忙地回报过来。
“老爷说,既然是公子的同窗,就让他和公子同住柳园就是了,他还有公务在身,就请吴公子原谅他待客不周了。夫人今儿身子不适,也说不见客了,请少爷好生待客呢。”
吴议知道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自然惊不动朝廷命官,倒也不放在心上:“烦请转告,议谢过老爷夫人的盛情款待。”
竹里点点头,眼巴巴地瞧着严铭,似乎是等他说些什么。
严铭眉毛隐忍地一压,对竹里不耐烦地挥挥手:“还杵在这做什么?没听见吴公子的话?”
清瘦的身子微微一颤,却立马脚不沾地地回报去了。
吴议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不由皱眉:“你何苦拿个小孩撒气。”
“什么小孩大孩的。”严铭满不在乎地踢着鞋子,“不就是个奴才,你要喜欢,送你就是了。”
吴议当然知道不能拿现代人的思维强求这个时代的贵族公子,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给我我也养不起,还是留着严兄自己赏玩吧。”
吴议在严府一住便是九日,严家的老爷夫人百事繁忙,严铭的几个姐姐却是个个闲得发慌。
待字闺中的世家小姐哪里见过多少适龄的男子,弟弟带回来个清俊秀气的少年,少不得要凑过来看一眼,说几句,再捏两把,恨不得把人拆成八块一一研究,新奇得不得了。
吴议应接不暇地对付着几个玩心颇重的小姐姐,严铭早受不了叽叽喳喳的姊姊们,终于熬到了除夕,整个长安解除了宵禁,才拉着吴议从后门一溜烟上了街。
——
宵色如水,入了夜的长安繁华依旧。
映入眼帘的只有两种颜色,红与黑。
红的是满城通明的灯火如漫天繁星,映出人们红光满面的喜悦,摩肩擦踵的行人彼此贺一声新春,含笑地在花灯前许下来年平安喜乐的祈愿。
黑的是深不见顶的高远天穹,在烟火闪落顶点那瞬间沉静的安然,长安夜空的低沉呼吸仿佛漏了一拍,旋即轻柔浅快地呼出新春的第一缕东风。
浓墨的黑与重彩的红彼此交替掩映,交织出辉煌云下的不夜城。
吴议和严铭流连于熙攘的人群,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都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恨不得一夜跑遍长安的大街小巷。
他们都戴着时兴的面具,严铭是凶神恶煞的夜叉,吴议是笑容可掬的弥勒佛,两个人面具的下颌时不时磕在一起,轻轻脆脆地作响。
严铭似个出了笼的鸽子,拦不住地往人群里冲撞,吓得一个戴着小狐狸面具的小孩哭着跑着喊娘。
他还得了趣,非追着人家扮恶鬼,还没追出半里地,路旁突然杀出个人高马大的昆仑奴,面色黑得像灶上的锅底,龇牙舞爪地就要把严铭吓唬回去。
“不许你欺负我家小公子!”
严铭知道这些被贩来的昆仑奴特别有一股撼天动地的蛮力,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脚下一滑,飞快往回溜去。
“议……”这回他真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