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75)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这事儿往上报。
一是免得要费功夫下水修,二是想着,说不准有一天能从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想好了出城的退路,那就要想怎么进城。
如今朔州城是狄人的地盘,汉人面孔进去,比墨滴到了纸上还要显眼。想来想去,只有长宁混进去最不显眼,陆少微更是大胆,让长宁越是张扬越是好,花了重金买了牛羊牲畜行头让长宁充作胡商。
这种充大头鬼的活儿,陆少微最擅长,他最担心的就是长宁不善言辞,装不出来。谁知道这次重逢后,长宁好似与从前不一样,虽还是寡言,但却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装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听到这里,谢燕鸿不由得问道:“那他......说了他与我分别之后的事吗?”
颜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探究,但经了这么些事儿,他也不似从前莽撞了,好多话想问又吞回去了,最后只说道:“他嘴巴紧得什么似的,没说。”
谢燕鸿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别的事情去了。
他们说说停停,尽量避开那些他们都不想说的话,就这样一直聊到东方既白,一壶烈酒也喝到见底了。散场的时候,俩人都喝得一身酒气,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出去,各自分别。
颜澄早就不和陆少微一个地儿住了,但他醉中晕乎乎的,和谢燕鸿聊了一晚上还没聊够,脚底下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去敲了陆少微的门。陆少微穿戴整齐,满脸不耐,睡眼惺忪,开门想骂,颜澄倚着门框直往下出溜。
陆少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想叫人来扛走,想想还是算了,叹了口气,认命地拽着他,拖麻袋似的,拖到床边。
扛不上去啊!
幸而颜澄还没完全醉死,闭着眼摸着床沿,自己翻上去,摊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
陆少微这下是彻底醒了,想睡个回笼都不行。他抓了抓披散的头发,将颜澄的面具掀下来,放到一边。没想到颜澄睁着眼,两人四目相对,将陆少微吓得不轻。
颜澄醉得眼神发直,伸出手,手指穿过陆少微垂下来的发丝,就像在水底的柔波中抚过水草。
他喃喃说道:“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陆少微吓得一下子拍开他的手,直起身子来,颜澄还瞪着眼看,陆少微慌里慌张的,忙伸手去捂他的眼睛,颜澄也不挣扎,就这么躺着,眼睛眨了几下便闭上了。陆少微收回手,感觉到手心有些湿意。
他再去看,见颜澄眼角眉梢确实有些发红。
陆少微叹了口气,难得的心软了,原本还想踹他一脚的,这下也算了,扯过被子来帮他盖上,坐在床沿,望着他的睡脸发了会儿呆。
颜澄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是他有点野心,当初在京师就不会那样一败涂地。在从前,他想的就是在禁军中当个闲差,遵从父母的安排,娶妻生子,往后承了父亲的爵位,当个闲散的伯爷。
即便来了这匪寨之中,他的种种所为,也不过是出于自保,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够永远在这儿,隐姓埋名,偏安一隅,自给自足。但这绝不是陆少微所愿,他若是想要过这样的平静生活,当初就不会拒绝师兄共同还乡的邀请,辗转来到这里。
陆少微在这儿已经呆了很久了,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再进一步了。
另一边,谢燕鸿跌跌撞撞地循着原路回去。
他只走了一遍,现下又喝醉了,哪里认得,站在岔路口发懵,呆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上已经微亮了,但不刺眼,到处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雾蒙蒙的。谢燕鸿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将他提溜起来。
“谁......”谢燕鸿嘟嘟囔囔地问道。
长宁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眉头,将他扛到背上背起来。谢燕鸿伏在长宁的背上,盯着他的后脖子发呆,伸手揪了揪他的头发。
不必再扮作胡商,长宁又换回寻常衣裳,头发也不再结成小辫了。
“你是谁呀?”谢燕鸿边揪头发边问。
“嘶——”长宁被他揪得皱眉,说道,“再动把你扔下去了。”
谢燕鸿松了手,安静了一会儿,又猛地揪了一下。长宁这下是真的疼,作势要将谢燕鸿从背上甩下来,谁知道谢燕鸿醉中手脚无力,没扒住,真被他甩下去了,幸而长宁手脚敏捷,将他揽住,没让谢燕鸿摔到地上。
长宁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又将他背回去了。
谢燕鸿把额头磕在长宁的肩膀上,突然又问道:“你是谁呀......”
长宁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说呢。”
谢燕鸿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你才不是长宁呢,你不像他,他才不是这样的......”
长宁问:“那他是怎么样的?”
谢燕鸿没回答他,思绪拐了个弯儿,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别的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沙子......那里的沙子会响......我每走一步,它都擂鼓似的响......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真的很害怕......”
谢燕鸿把脸埋在长宁背上,似乎真的怕极了,手紧紧搂住长宁的脖子,声音都在发颤:“我太怕了,喊都喊不出声音......嗓子干得发疼......”
“我晕倒了......”谢燕鸿哽咽着说道,“我见到了很多恶鬼,他们举着火把......围着我打转,要把你从我手里拽走,我拉着你......但你怎么都叫不醒......好疼,我手上好疼......”
谢燕鸿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似是睡着了。
长宁将他背回了自己住的地儿,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谢燕鸿梦呓中还在喊着疼,长宁便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捋起来。谢燕鸿小臂内侧划得极深的伤早就愈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足足有一指长。
长宁伸手,轻轻抚过那道疤。
谢燕鸿醒了,喃喃道:“别碰......好疼......”
长宁连忙松手,他呼吸急促得很,抬手捂住胸膛,感觉心跳得极快,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感情,在他醒来之后的月余日子里,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海浪持续不断地拍打礁石,一刻也停不下来。
谢燕鸿不喊疼了,朝他伸手,叫道:“长宁......”
长宁忍住一阵一阵的心悸,附身低下头,顺从地迎向谢燕鸿的脸,碰了碰他的嘴唇,尝到了眼泪的咸味,也不知是谢燕鸿的,还是他自己的。
谢燕鸿愣愣地看他,眼睛瞪大,又迷茫又惊讶,小声含糊地问道:“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长宁想说没有,想要抬手去摸,谢燕鸿边说“别哭”边用嘴唇抿去他眼下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
长宁目前就是残废(指脑残)后刚刚复健的状况,下一章解析他的心路历程。
第六十四章 梦中之梦
那时,刚踏入库结沙,长宁的头疼就愈演愈烈。他有记忆以来,头从来没那么痛过,仿佛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脑袋,脑袋疼起来,连手上被獒犬尖利牙齿撕开的伤口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仅头疼,还开始听到一些不应存在的声音。
沙漠呼啸的风声,谢燕鸿的说话声,一直努力地将他拉回到当下,而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还有剧烈的头痛,则在另一头,将摇摇欲坠的他拉入深渊。他如同走在悬丝之上,每一步都要勉力小心,稍有松懈,则万劫不复。
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纷纷杂杂,有男有女,高低起伏。
他强迫自己专心于当下的困境,谢燕鸿的体温从两人紧贴之处传来,一次次地将他拉回来,但最终,他还是有如强弩之末,沉沉地坠入黑暗之中,晕过去了。
昏迷之中,他被那些喧杂的声音淹没,好似溺水的求生者,他不住挣扎,但又一次次被声浪淹没,掩住口鼻,呼吸不得。他偶尔能听到一点点谢燕鸿的呼唤,但那都是散碎的,好像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抓不住。
他听到了谢燕鸿颤抖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害怕”,他很想告诉谢燕鸿,那是沙海中的响沙湾,踩踏就会有响声,不必害怕。但他说不出来,他像被无形的牢笼困在了黑暗中,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谢燕鸿无助地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