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刺(17)
傅少御挑挑眉,笑看着他拂袖往林子深处走去。
施奕和燕飞霜在他们二人分开时先后醒了过来,见着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没敢开口。待萧绝走远,燕飞霜才抱着双膝轻声问了一句:“傅大哥,你们没事吧?”
“没事,”傅少御笑着摇摇头,“他起床气比较大,还挺可爱的,对吧?”
燕飞霜、施奕:“……”
待萧绝回来,他们不再耽搁,骑马直奔上冶。
将近午时,上冶城的门楼出现在视野中。燕府就坐落在城西,占地面积很大,府内亭台楼榭、石桥曲廊,移步换景,颇具江南的婉约清丽之美。
萧绝翻身下马,仰头看向大门上方牌匾中鎏金的“燕府”二字,头顶烈日高悬,晃得他眼花头晕。
快二十年了。
距离记忆里那个飘雪的冬日,他被那个男人丢出家门,竟已将近二十年。
他收回目光,偏头看了眼门侧的石雕,状似无意地问:“是狮子吗?”
燕飞霜把缰绳丢给家仆,笑道:“公子,这是镇宅的貔貅。”
萧绝说:“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燕飞霜点头:“是啊,我记事起门口这对貔貅就在了,爹爹说貔貅辟邪开运,比狮子要好。”
也对。
燕无计把他们母子赶出府邸时那般迫切无情,恨不能即刻消灭一切他们存在的痕迹。自然,那对儿沾了他这个“杂种”污秽血气的石狮,也必定会被换掉。
“走吧公子,日头太毒,别晒着了。”燕飞霜冲他招招手,率先跨上白玉阶,朝府中走去。
萧绝面上一派肃杀之色,正欲前行时,袖口下微微颤抖的拳头被握住。
“紧张什么?”傅少御安慰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道:“燕家不是什么虎穴狼窝,你不必害怕。”
萧绝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你哪只眼看我怕了?”
傅少御却不再跟他斗嘴,长臂一展,带他跨过燕府门槛:“紧张也好,害怕也好,你若是觉得不自在了,就多笑笑。”
萧绝不解地看向他,灿灿艳阳下,傅少御迎着他的目光也看过来,半真半假地说:“你一笑,就教人看痴了,也再没人会分心注意到你眼里的杀气了。”
第17章 小哑巴
一入大门,就是块玉石照壁,上刻飞禽走兽,栩栩如生。
绕过照壁,穿过四方的前院,就是燕家家主平日接人待客的大厅。
管家听闻离家出走的小姐回府了,急匆匆跑进来:“小姐您再不回来,夫人就要亲自出去找人了。”
燕飞霜心虚地眨眨眼,朝厅外张望:“爹爹呢?”
“老爷去了平川沈家,要过几日方归。”
管家向施奕和傅少御行了礼,又看向面生的萧绝。
燕飞霜介绍道:“这位是萧绝萧公子,”她刻意强调,“是傅大哥的好友,风伯你去让人把西苑收拾出来给两位贵客居住。”
傅少御颇负盛名,向来是燕府的座上宾,听闻萧绝是傅少御的好友,管家更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去了。
“表哥你们先去膳厅,我去厨房看看!”
燕飞霜转眼就跑没影了,施奕便领人穿过大厅去往后院。
恰逢四月,春阳温和无害,如水般流泻下来,将花园里抽枝吐蕊的景色洗刷得越发明媚热闹。远远望过去,新绿嫩粉交织在一起,闪着细碎银光,好看极了。
萧绝一时间看痴了。
他好不容易从那间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偷溜出来,小腿倒腾得飞快,连滚带爬,惊险避开几名仆役,这才来到了花园。
园子里的假山奇石、曲廊池桥,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
出逃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最喜欢趴在水塘边的那块假山后,看风吹过来,花瓣扑簌簌落在水面上,特别美。
只是花粉经常飞进眼睛里,又疼又痒,很不舒服。
揉了几次都不管用,萧绝红着眼圈儿惶恐地四下张望,确定没人,才小心翼翼地将眼罩摘下来放到一旁,挽起袖子探向水面。
娘亲不许他摘掉眼罩,睡觉都得戴着,若是被发现了,她会生气。
趁四下没人,他洗把脸就得赶紧再戴上。
正想着,后背忽然被狠狠踹了一脚,幼小的身体摇摇晃晃,摔进了浅浅的池塘里。
岸上传来了不怀好意的嘲笑声。
萧绝扑腾着胳膊刚从水面上冒出脑袋,又被一脚踹了回去,几次挣扎过后,岸上的人才停了这种恶作剧。
头发湿淋淋地黏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狼狈的模样又引来那人一阵大笑。
在水里泡得有点冷,萧绝抱住双臂,怯生生地问:“我、我能走了吗?我好冷,我想找娘亲。”
哪怕娘亲从不抱他,甚至都不愿看他一眼,但这种时候,他还是本能地想找到她。
被打骂一顿都行。
太冷了。
“你是哪家的小孩儿?鬼鬼祟祟在我家池子里做什么呢?”岸上的人在池边蹲下来,手里拿着一截儿树枝,戳了戳萧绝的脑门。
萧绝偏头躲开,打量了对方几眼,小声嘀咕道:“你也是小孩儿啊。”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是我家。”
“你家?那你叫什么?”燕星寒被他气笑了,树枝不停乱晃,险些戳到萧绝的眼睛。
萧绝“我”了半晌,也没有再说出别的字,岸上的人更加嚣张了。
“我什么啊?说不上来了吧?你怕是没打听清楚燕府的公子姓名,就悄悄溜到人家府里来偷东西的吧?”
“不、不是的……”萧绝赶忙摇头,本来惨白的小脸此刻憋得通红,“我……没有名字。”
院子里的人都用“那个谁”称呼他。
他虽然年纪小,但他知道那不是名字。
“你当糊弄傻子呢?你都几岁了还没有名字。”燕星寒恶狠狠地将树枝丢进水里,伸腿去踢萧绝,口中振振有词,“叫你装!也不看看你的穷酸样配不配装本少爷。”
萧绝呛了水,窒息的恐惧让他剧烈挣扎起来。
混乱中他抓住那人作恶的脚踝,一并将人拖进了水里。
真正的燕府小少爷被浸了水的锦衣华服拖累,扑腾几下就要沉底,他抱着萧绝不肯撒手。两人一块儿下沉时,发丝被水波荡开,燕星寒看到了萧绝的秘密。
他见鬼似的想要大喊,又被灌了几口池水。
后来两人被相继捞起,萧绝都还在惦记名字的事。
院子里的阿猫阿狗都有名字,为什么他没有?
他也想要名字,他不想再被人当成小偷,被人用“那个谁”称呼。
“娘亲,我、我叫什么啊?”
回答他的,是一记力道极大的耳光。
他被扇得踉跄,差点摔回水里,看到先前小心放好的眼罩,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他慌里慌张地爬过去,拽住那个女人的裙角,带着哭腔求饶:“我错了娘,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那双胆怯的异瞳蓄满眼泪,换来的是刻入骨髓的冷漠与憎恶。
那一刻,他便明白了,自己根本不配拥有姓名。
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就连院子里的小猫小狗都不如。
因此,哪怕半年后被扫地出门,甚至被崔玉书从乱葬岗捡回不至峰,他也是个无名氏。直到——遇见那个人。
“你怎么不说话?你再不回答,我就叫你小哑巴了啊。”
“哎呀,我都缠你好几天了,小祖宗你说句话好不好?”
“小哑巴,我就要走了,咱们要很久不能见面了,你把名字告诉我吧。”
……
他犹豫很久,才回答:“我……没有名字。”
寂静片刻后,少年笑了起来:“那我给你起一个怎么样?”
“萧绝?你喜不喜欢?”耳畔的声音与记忆暧昧不清地重叠起来。
“嗯,喜欢。”萧绝还没回神,软软地应着,头顶蓦地被揉了一下。
他抬头,眼底的雾色尚未褪去,看起来有几分无辜。
傅少御笑道:“想什么呢?一路都在走神。”
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淡下去,甚至隐约带了杀意。
一股无名火瞬间窜起。
正欲拍开那只作祟的手时,眼睛忽然被它蒙住。
“滚开!”
萧绝哑声呵斥,偏头要躲,后脑也被按住。
“嘘——”
男人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想起不好的事,就深呼吸几次,情绪才不会外泄。”
掌心被眼睫轻刮几下,像捕捉到了一只泫然欲泣的蝴蝶。
傅少御情不自禁,将这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只一瞬,就分开了。
“怎么样?没骗你吧。”傅少御率先落座,又拍拍身边的位子,“过来。”
萧绝四下看了一眼,坐过去,冷声问:“其他人呢?”
“说你走神你还不高兴,”傅少御笑笑,“施奕刚刚问你吃不吃辣,你不理。我又问了两遍,你才答应。他大概觉得尴尬,借口去厨房交代一声,能躲一时是一时。”
“那你呢?”萧绝问。
“什么?”傅少御拿起茶壶给他斟茶,一派主人的架势。
“别人都避我如瘟神,你为何非要凑过来?”萧绝托腮看向他,手指弯曲着点了点自己的眼罩,“不怕惹上祸事?”
双瞳有异是为妖。
娘亲因为生了他这样一个“怪物”,被扣上“不贞”的罪名,逐出家门,直到死都在痛恨他的出生,骂他是灾星降世。
斟茶的手一顿,傅少御掀起眼皮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你我二人,还不定谁是祸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