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78)
“很好。”颜清说:“再没有更好了……他对徒儿的情义至诚至真。”
陆枫捻了把须,若有所思道:“你说他处事有失,那他可曾欺你,负你,亦或是利用你?”
“都不曾。”颜清垂下眼,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对我坦诚磊落,曾立誓对我不骗不瞒,也从未食言。”
“唔,听起来倒像个好人。”陆枫忽而笑了,以言语引着颜清往下说:“那你还有什么不决的。”
“我不清楚。”颜清捧着茶杯,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茫然:“我只是觉着,他的行事与我所知的公理相悖。”
许是因为先前已经与景湛讲过一次,这次颜清说得更加明了,正巧一杯茶的功夫,便将前因后果讲了个清楚。
“清儿,人毕竟有情,对人对事自然有所偏好。”陆枫替他续上一杯热茶:“其实你自己也清楚,你开口问我解惑,本就是已心偏于他,只是又觉得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知道。”颜清说:“但这不会妨碍我思考……师父曾与我说,我是这昆仑唯一之主,若我修身不正,有所偏颇,世间万物便再无能左右我的人,徒儿一直谨记于心。”
“所以何为正,何为邪;是非对错为何;公理法则为何。”陆枫笑问:“你已经有答案了吗?”
说起这个,颜清有些失落:“……还没有。”
“不要太执着于‘公理’究竟是何物。因为这世间万物的法度边线,不在其法理,而在其人心。”陆枫说:“另外,感同身受不过是虚伪者用以收买人心的谎言。在其位而谋其政,不在其位之人,便是使劲浑身解数,自然也谋不得其政。”
颜清咂摸着陆枫这番话的用意:“……师父是觉得江晓寒没错?”
“不。”陆枫摇摇头:“他究竟是对是错,亦或是有功有过,这都要问你自己,你自己想明白公理法则是什么,自然就有答案了。”
颜清不解道:“可是徒儿正是不明白,才来寻师父解惑的。”
“那就慢慢想,悟道之事,不能急在一两日。”陆枫笑着冲他举了举杯:“喝完这杯茶,便回去歇息吧。”
后半夜时,外头的雪下得大了一些。
颜清在榻上辗转反侧,却迟迟无法入睡。外头的落雪声近在咫尺,清晰可闻,吵得人睡不安稳。颜清心知他是心不静,所以才如此烦乱,干脆披衣而起,准备去后山练剑。
可谁知这冷浸长夜中,还有旁人踏雪寻月而来。
后山断崖旁点了六盏明灯,陆枫微微弯下腰去,手中的火石明明灭灭,似乎正准备点第七盏。
可他犹豫了一会儿,却又收回了手。
颜清唤道:“师父。”
陆枫闻声回头,见颜清衣着整齐,不由得笑道:“你也睡不着?”
颜清见他举止神态有些古怪,走近了才发现对方身上一股酒气,看起来已经微醺了。
“师父在替谁祈福?”颜清看向那几盏灯,奇怪道:“最后的命芯为何不点?”
陆枫手一顿,若无其事的一挥衣袖,将已点着的六盏灯也一并熄灭了。
“算了,不必强求。”陆枫说:“今夜不过想起一位故人罢了。”
他说着掸了掸身上的雪,走进一旁的亭中,拿起酒坛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你怎么也睡不着?”
“徒儿心里乱的很。”颜清说:“于是想出来练剑静心。”
“还在想先前的事呢?”陆枫喝了酒,话也多了起来,他从桌下摸出一只未曾用过的酒杯,替颜清满上:“你皆说万物皆平等,那怎么江大人就不算在这‘万物’之中了吗?”
陆枫向来喝了酒之后,都会比平时好说话一些。颜清顺从的在他面前坐下,将酒杯握在手中。这酒未曾温过,在雪地里放了半宿,已经冰凉冰凉的了。
颜清试探地问道:“师父的意思是——”
陆枫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喝酒。”
颜清无法,只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酒清冽寒爽,似乎是在三年前封在寒潭底下的竹叶青。这酒当时只封了一坛,陆枫宝贝的不行,不知今日怎么一反常态,竟舍得启出来了。
“怎么样?”陆枫问道。
“滋味甚好。”颜清老老实实的回道:“但冬夜喝来,未免太过寒凉。”
“这世间,酸甜苦辣咸,温暖如春和刺骨寒凉不过在一念之间。”陆枫醉眼朦胧:“清儿,你心思恪纯,这并不是坏事。只是正因如此,所以你太过于执着于一人一城之数,只说公理,却怎么忘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也知道自己身为昆仑之主,需修持自身。但你眼见的是天下事,又为何执着于毫末之间。”
“我并非愚善。”颜清说:“只是若失公理,又何谈天行有常。”
“现在世人所知的公理,无非也是先人争论谈笑所流传下来的百家观念。你觉着这二百人的命不应像物件一样被人评判值不值得,那旁人呢?这二百人不死,剩下伏尸百步的旁人呢,他们又值不值得。”陆枫笑道:“但你没有错,无论是平民百姓,亦或是达官贵人,无非都是三魂七魄一条命,谁又一定要为了旁人的命献出自己的命呢。”
“……所以徒儿为难之处就在于此。”颜清叹了口气:“这是个进退两难之题。”
“荀子曾言人性本恶;孙子言上兵伐谋;连祖师也曾说过,‘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陆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拎着酒坛站起身:“这些道理你都明白,你今年二十有四——百家之言,你学已经学得够多的了。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去融会贯通,权衡处事。”
“昆仑偏远难行,回来一次也不易,想不通的尽可以慢慢想。”陆枫拍拍他的肩:“山巅的雪莲这几日便要开花了,若错过怕是要再等三年。正巧你在,便去将其采回来吧。”
天山雪莲向来生长不易,陆枫从前总说那花开的好好的,采它做什么,是以颜清也从来没去动过。
今日陆枫怎么看怎么反常,颜清瞧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奇怪道:“采它作甚。”
“雪莲解毒养身,佐药正好。”陆枫将剩下的半坛竹叶青尽数泼在雪地中,背对着颜清摆了摆手:“或许你用得上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泠音流水长、子戚、各各投喂的鱼粮~感谢谢令白投喂的猫薄荷~非常感谢~
第92章
神卫营出京容易,想回京可就难了。
这次出京,神卫营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护送江晓寒,江晓寒手握兵符,就等同于有了随意指使神卫营的权利。现下陛下病着不管事,江晓寒手中的兵符又不可能交给二位殿下中的任意一个,所以神卫营依旧算是攥在江晓寒手中。
未有旨意,无故带兵进京视为造反。莫说江晓寒一个文臣,便是掌管边疆的堂堂兵马大元帅,若无陛下恩旨,能带进京城的亲卫也不过五十之数。
江晓寒便将神卫营安置在京郊外五十里处,只带了自己的随从进京。
“进了城,你就先住江府,我会对外称你是我替阿凌寻来的小厮。之后的事,等我见过陛下再说。”江晓寒拉下车窗,对谢珏道:“在此之前,就先委屈你了。”
谢珏已经换了身粗布麻衣,江影替他略作了些易容,将他的容貌修饰的稍微平庸,在他眉眼上着重抹了敷料,将他原本轮廓深邃的眉眼略做的圆滑了些。现下他坐在马车中,看起来就像个刚刚二十出头的,老实巴交的青年人。
江晓寒又替他封了两处大穴,好叫他看起来脚步虚浮,并不像身负武功的模样。
谢珏脸上被抹了易容用的药膏,十分不习惯,加之要刻意将声音压低,是以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不委屈,应该的。”
京城乃天子脚下,比旁的地方繁华不知几何,晚间时分的宵禁也仅仅一个时辰,除了多些巡街的京城守卫之外,要显得比平江热闹多了。
江凌闲不住,听见外头有吆喝声便兴致勃勃的将马车窗掀开一条窄缝,趴在那往外看。
京城的地界向来泾渭分明,内城与外城的模样相去甚远。外城尚有熙熙攘攘的集市店面,一派繁华之相,但内城却大不一样。
江影熟门熟路的将马车拐到主路,江凌扒在窗边,眼见着外头的人愈加稀少,不由得奇怪道:“父亲,我们去哪。”
江晓寒往外看了看,见马车已经拐进了内城,不由得道:“回家。”
江凌疑惑地歪了歪头。
江凌从小出生在刘家村,后来跟着江晓寒住在平江府,出门便都是街坊四邻,从不知道回家还能越回越冷清的。
京城与平江府不同,分为宫城、内城与外城三个地界,守卫严谨,身份鲜明不可逾越。集市商号以及百姓居所皆集中在外城。而内城以承天街为中心,将左右分为文武两臣之所,东城置内阁、京兆尹、太常太仆两寺及六部,而西城则是禁军驻守之所,除此之外,御史台也身在西街。
江晓寒身为左相,江家又蒙圣宠多年,宅院自然也寒酸不到哪里去,正在东街的正街之上,距内阁并不算远。
江影将马车停在江府门口,守门的门童忙搬了个脚凳过来,江墨挥退了人,自行上前敲了敲车门,才道:“公子,咱们到了。”
进了内城,身边所处边都是官邸宅院,谢珏平日虽常在西街,但来往之间办事,大多数人都识得他的脸。虽然面上已做过处理,谢珏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他默不作声的将江凌抱在怀里,低下了头。
江凌眨了眨眼:“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