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31)
私牢中不与外界相通,唯一的光源也是牢口那两盏昏暗的油灯,大多数监牢都隐匿于黑暗之中,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私牢中除了温醉,还有零星几个温醉的亲信也被关押在此。江晓寒发落温醉那日,事后曾在院中转了一圈,没想到还真叫他看见两个熟脸。曾经在码头袭击他的掌柜赫然也在温府,还穿着一身账房的长袍,俨然将身份适应的很好。
这位“掌柜”被发现时也不装瘸了,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晓寒,像是要用眼神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江晓寒自然也没与他客气,伸手一点,便一同将人扔进了私牢内。
为了避嫌,神卫营通常不会进入监牢内,只在外头看守。所以温醉也只能从送饭的次数来推算时间。
第四天晚上,温醉正靠在墙壁上百无聊赖的琢磨日后的出路。此次闹这么一场,哪怕宁煜将他保下,平江府尹的位子他也没法再做了。最好不过是外放去些偏远的地方,等到日后宁煜他再回京,已是真正的外戚,谁还能说他一句不是。
然而还没等温醉做完这场美梦,原本静谧的地牢内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又轻又稳,一听便是练家子。温醉心里一惊,生怕是江晓寒记恨他曾经追杀他的旧仇,要趁这个机会悄无声息的了结他。
他连滚带爬的往后挪了两步,离着牢门远远地,寻思着他若是叫喊起来,外头神卫营的人到底能不能听见。
然而令温醉意外的是,来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了。若是江晓寒在此,恐怕也会吃惊,这分明是被关押在牢房另一头的“码头掌柜”。
“温大人。”
“宋千。”温醉大喜,跌跌撞撞的向前几步,握住了冰冷的栏杆:“外头可是有什么消息了?宋永思吩咐你什么了,可是要救我出去?”
被称为宋千的中年男子没理他,只是低头捞起了栏杆上的大锁,温醉见他指缝间寒光一闪,轻巧几下竟将那牢锁撬了开来。
温醉不由得欣喜若狂:“如此,可是京中殿下有旨了?”
厚重的锁链落在地上,宋千将细针收好,却没打开门将温醉放出来,而是自己走进了牢中,甚至还伸手关上了门。
“温大人。”宋千轻声细语的说:“在下是来送您上路的。”
宋千先前身上那股刻意装出的阴鸷气息淡去不少,反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他甩了甩手,一步一步的缓慢接近着温醉。刻意将这个周期拉长,一脸享受的看着温醉惊恐的目光,似乎在享受这个难得的机会。
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在温醉耳边,他方才的欣喜还没褪下,便骤然被灭顶的恐慌笼罩,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在身前挥舞着,像是这样便能阻挡宋千接近他一般。
“你胡说!”温醉脸色煞白,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是不是宋永思的意思,他个老匹夫竟然擅自行事。”
“温大人。”宋千不容拒绝的打断他,微微弯腰,看向温醉因惊惧而微微缩紧的瞳孔,心情大好:“是四殿下要您的命啊。”
“不……不可能!”温醉扯着嗓子叫道,像是只被掐紧了脖子的公鸡:“正值争储之际!没了外家,无异于被迫退让,他怎会如此自断臂膀!”
宋千像是听见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他哈哈大笑,直笑得温醉脸上显出几分愠怒的神色,才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泪花:“温大人啊,您怎么如此天真。”
“一个死去的舅舅,和一个只会闯祸的外戚,孰轻孰重,殿下心里难道没有决断吗?”
宋千说着,又向前踏了一步。干枯的稻草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响声,温醉瞪圆了眼睛,目眦欲裂的看着面前的煞神。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他兢兢业业,鞠躬尽瘁这么多年,一心为着宁煜能登上那至高无上之位,怎么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他的后背抵上冰冷的青砖墙,宋千闲庭信步的向他走去,指尖的银针闪闪发光。
“宋大人虽然十分惋惜,但也觉得用一个温大人换一个江晓寒,实在是太划算的买卖了。”宋千笑意盈盈:“这也算大人为殿下最后尽心了。”
温醉明白了。
宁煜是要拿他向江晓寒示好,若江晓寒接受了便是皆大欢喜,心照不宣的君臣相亲。若江晓寒不接这橄榄枝,宁煜也能就着他无故暴毙的由头与江晓寒有些说法。
两条路一并堵死,当真是事半功倍的好算计。
“其实殿下也给过您机会。”宋千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大人您不中用。”
“大人身陷困境之时,我不是路远迢迢的从江宁府赶来帮衬大人了吗。”宋千笑得开怀,倒显得有些狰狞:“可惜温大人自己执棋不当,反倒将自己犯进了江晓寒手中,怪得了谁呢。”
“那明明是你——”
“我不过是一把刀。我如何做,全在执刀之人心念之间。”宋千道:“何况大人您太过不济,若是您好模好样的这里走出去,怕是会成了四殿下的隐患。”
温醉不再说话了,他心下一片冰凉,连争辩的心也没有。
厚重的青砖墙隔绝了牢内的一切声音,他曾经建造这间私牢时,生怕被外头知道了他的龌龊勾当,垒墙的砖石块块实心坚硬,却不想到头来,却绝了自己的生路。
宁煜从小是温醉看着长大的,但正因如此他才更绝望,因为他深知宋千说的是对的,若是能用他换来一个江晓寒,宁煜怕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江晓寒或许只想发落他,但宁煜是真的想杀了他。
温醉看着步步逼近的寒芒,绝望的闭上了眼。
牢口的烛火微晃,静谧的监牢中传来一声破风箱似的急喘,阴影中的脚步声踩在喘息声的间歇,一步一步向外踱出,像是勾魂索命的厉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就叫小顾吧投喂的鱼粮~
第39章
“中风?”江晓寒问。
“是。”卫深说:“已经找了大夫去看了。”
半刻钟前,神卫营的轮值将士向私牢中送饭,却发现温醉半躺在地上,面红目赤,半个身子都在微微的痉挛,口歪眼斜,竟是已经瘫了。
温醉会出事,江晓寒丝毫不觉得意外。他不慌不忙的放下笔,将手中已经写完的信压在一边晾干。
要送去给永安王的信件日后必会过人手,所以他信中的措辞既客套又疏离,并不需要避人。
温醉在平江府衙内中了风,消息传出去又要成为一件**烦。
进来平江府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卫深光看着都要替江晓寒焦头烂额。可江晓寒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这些琐碎的意外,不急不恼的将这些事分门别类的梳理好,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豁达。
“现下人在哪?”江晓寒问。
“还在牢中呢。”卫深道:“大人可要去看看?”
自然要去的,哪怕只是走个过场,江晓寒也得亲自将温醉从牢中接出来,以示震怒和惋惜。
江晓寒去时,原本阴暗静谧的牢房中已经点上了壁灯,将牢内的情形映得一览无余。年逾花甲的老大夫跪坐在干草上,正细细的为温醉把脉。
余下的众人分列两边,为江晓寒让出一条路。
江晓寒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不必管我,你们收拾着。”
神卫营的兵士大多年轻,哪怕江晓寒如此说了也还是一脸不安。好在卫深紧接着走进来,替江晓寒接下了这个麻烦活。
“私牢在温府内部,江大人一直坐镇前衙,后门早先也上了锁。”卫深道:“你们分头去查查两个时辰内的前后街是否有可疑人士……现下不是宵禁时分,或许有人目睹了也说不定。”
兵士们闻言,脸上的忧色淡去几分,抱拳领命的去了。
卫深却不能走,他得留下与江晓寒看顾温醉。毕竟温醉这一倒无所谓,若连他也不在身边,来日翻起旧账,江晓寒便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
江晓寒早已自行进了监牢,单膝跪在了温醉身旁,他看着口中塞着布巾以免咬舌的温醉,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悯:“大夫。”
身边的的老大夫颤颤巍巍冲他行了个礼:“江大人。”
“他确实已经中风了吗。”江晓寒问。
“千真万确。”老大夫伸手用一只竹片掰开温醉的嘴,示意江晓寒向前片刻:“江大人请看,舌苔薄黄,偏身麻木,无神志也不能言语,温大人此次确实是中风无疑。”
“还能恢复吗?”江晓寒问。
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怕是难了。”
能在平江府动手——这是有人的心乱了。江晓寒唇角一勾。
温醉身上穿着的还是他入狱那天的衣衫,已经在地上滚的看不清本来面目了。他软的像滩烂泥,身上的肉偶尔出其不意的痉挛两下,白沫从口中的布巾边缘溢出,被人随意摆弄着,哪还有宴请江晓寒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而江晓寒一身茶花白鹿的绣服,绣花的暗色银线织得又紧又密,衬得他眉目俊秀,自有一股高洁风姿。
不过短短几日而已。
甚至一月不到的时间里,温醉便从那个指点江山、将江晓寒差点逼到绝路的位置上落了下来,反而伏在他脚下,成了个神志不清的废人。
而江晓寒甚至没有亲自动手,他干干净净的看着这群人狗咬狗,最后自己咬出了个“罪魁祸首”。
“可惜了。”江晓寒垂着眼,轻声道:“温大人。”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没有说给任何人听。这句轻描淡写的叹息似乎落在了温醉耳中,已失了神志的人咬着布巾呜呜的叫喊着,眼角有湿痕一闪而过,也不知是不是烛火摇曳间的错觉。
江晓寒直起身,让开两步:“卫大人,劳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