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六(148)
可他想起衣飞石在荡神击里几次自承强弩之末、命不久矣的黯然,就会忍不住心痛。
仙魔劫时,小衣究竟被消耗到何种程度,才会留下如此深刻的阴影?
天道为了制衡即将晋升大圣人的君上,不惜使魔种入侵世界,直接灭绝了当世人类。
若衣飞石不曾舍命为他挡下七大仙人的致命一击,若君上没有逃进时间罅隙,他的追求与理想就在一次天道设置的灭世中彻底灰飞烟灭。无非是他挣扎着晋了级,碾碎了天道的秩序,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驱逐了魔种,恢复了旧观,才将他的“妄想”变作了“理想”。
衣飞石趁势抬头亲了他一下。
谢茂闭着的双眼霍地睁开,我正忏悔呢,你这是干什么?!
迎着谢茂灼灼的目光,衣飞石抬头又亲他一下。
你这样犯规了!谢茂盯着衣飞石的薄唇,蠢蠢欲动。
“不是您想的那样。”
衣飞石抱住谢茂翻身滚到了一边,还低头啃了谢茂许久,才微微仰起头来,替君上辩解,“自混沌初开,清浊升降,有了天地生死,这就是注定的。”
他说话时,虚空中飞出一颗交错旋转的阴阳鱼,正在流转着变换形态。
“世间万物在阳光下生长,在黑暗中滋养,从生到死,又从死亡中获取新生,这一切都被掌控在冥冥不可期的玄妙之中。一个世界诞生的时候就注定了它的死亡。星球上生活的物种也总会有一代不幸者面临末世。”
“我跟随您在诸天诸世界行走,见了许多生老病死,繁盛辉煌,灭绝衰败。”
“您和我闲聊时,随口谈及,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天心飞入云霄高不可攀,我辈凡人是否只能逆来顺受?”
“就算您不曾执掌天界,我不曾执掌九幽,天地之间,依然有不可名状的天道在运行。”
“您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灾劫可控,生民万千。”
“那不是妄想,更不是野心。是圣人之心。”
衣飞石将手一招,虚空中的阴阳鱼倏地消失,他低头道:“是我没跟上。魔种并非因您而生,它原本就存在,注定有三十万年气运……若我修为足够,先一步把持了气运,它们便没有伺机入世的空间,这不是您的错,是我的错。”
这是个谢茂没考虑过得新思路。
衣飞石一度险些耗尽的痛苦,魔种入侵的惨烈,直接就把谢茂敲懵了。他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却没想过就算君上不去把持秩序,天地间的秩序依然会存在。
天象时时刻刻都在给物种带来赐予与灾劫,一物太盛,后必凋谢。消亡根本无法避免。
谢茂觉得君上一意孤行带累了衣飞石,却没想过衣飞石从来不是君上的附庸。
他是君上的同行者。
他们拥有同样的理想,一直在并肩践行。
所以,君上可以那么肯定地说,万年相守,彼此不负。
……简直有点嫉妒我自己。
算了,我和小衣在谢朝也是这样的关系,我指哪儿,小衣打哪儿,我俩还更亲密呢。万年相守,就是不睡,我嫉妒个屁!
“好了,不提这事了。你说得对,都已经过去了。”
谢茂盯着衣飞石的领口,有些想解那颗扣子,嘴里说的话依然很正经:“撇开咱们人类修士的身份不谈,魔种也是圣人子民,咱么跟魔种打生打死几万年,无非是双方生存环境不能相容。”
就像是人类修士生活在陆地,魔种生活在深海,魔种要把陆地淹没开疆拓土,人类修士没法在水里生存,只能跟魔种拼命。
如今谢茂的大部分部下都已经入魔,在水里生活得很开心,双方最大的矛盾已经解决了。
若是跳出人类修士的身份,单纯以大圣人的眼光看待此事,谢茂也很难说哪方有理,哪方有罪。说到底,无非是人类修清,魔种修浊。
清与浊虽不能共存,却是天地间的必然属性。在圣人眼中,清浊之间岂能分出高低贵贱?
衣飞石给他一句话吓清醒了:“先生,魔种与正常人类无法共存……”
好在谢茂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正给魔种当圣人的想法:“杀了咱们那么多人呢,真当我是圣父?”谢茂心疼地抱住衣飞石,“还把你扔荡神击里来来回回地欺负。我就说那事奇怪,好端端地哪有什么通关标准是找你殉葬……”
提及死于魔种之战的部属弟子,衣飞石自然心生戾气,可最让谢茂愤怒的荡神击,他反而觉得有些甜。诚然他是在荡神击中受了许多折磨,可是,他也因此与先生定情,得偿所愿。
殉死是谢茂心中的痛处,轻易碰触不得。衣飞石却觉得那是他最重要的决定之一。
他这辈子或许做错了许多事,有三件事,绝不后悔。
第一件事,是在陪伴君上下九幽时,遵命逃出九幽之后,犹豫片刻,又冒死回到了主人身边。
第二件事,则是君上为他是否愿意执掌九幽时,他说了愿意。
第三件事,就是在那个昏沉的白日,他摘去了所有能代表身份的物件佩饰,走进了旗山陵地宫。
所以啊。
衣飞石搂着谢茂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心想,我就能这样挨着先生,永远,永远。
叮——
衣飞石愕然看着自己飞出去的扣子。
谢茂干咳了一声:“不小心……”只是想解开,哪晓得就迸出去了!
行吧。衣飞石决定自己来。
第808章 两界共主(208)
次日,衣飞石找刘叙恩谈心,谢茂则召集了当世仅有的几位圣君,开了个小会。
这条时间线上没有海族和腐兽入侵,雪焚真人还未渡劫,谢茂通知冼宫主来“开会”时,还是让冼宫主顺便也把他捎带来了。安玉霖屁颠屁颠赶来,满脸兴奋。
然而,等谢茂说明白前因后果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所以,我们的世界只是师叔的一个念头?”安玉霖表情很复杂。
“想不通么?”谢茂也没多少功夫给他们做心理治疗,“想不通慢慢想。过些日子我把整个世界挪到小世界时,你不要蹦出来生事就行。”
他之所以召集这几位圣君来说明情况,是因为把这个世界挪进小世界时,凡人、低修或许感觉不到异样,这几位圣君的修行都已经到了一定境界,很容易察觉不妥。悄摸调查也罢了,倘若有不省心的大张旗鼓闹起来,反而会引起凡人世界或修真宗门的紧张。
李秦阁与安玉霖都对谢茂深信不疑,看得出来,冼宫主和雪焚真人则有些狐疑不解。
但,终究没有人提出疑义。原因很简单,如果谢茂有办法把整个世界都挪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这修为已经逆天到谁来“疑义”都无济于事的地步了。
你心里有不同的想法?憋着呗。要不你还能把祖圣挪走的世界再挪回来?
谢茂这才发现容舜不在。
——当初谢茂与衣飞石才知道两边时间流速的问题,衣飞石传谕白小青,先请菩萨来调整时间流速,第二道命令就是传唤容舜来询问家中情况。这时候菩萨还没来,容舜也还好端端地在地球上。
“我通过升龙谱才找到这条时间线,找到这个世界。”谢茂说。
衣飞石不太明白。
“其他世界里没有你我存在。真实的新古时代,宿贞没有怀孕。徐妈妈的儿子三岁就病死了。容舜给他小堂叔当了半辈子马仔,四十岁上妻子皆亡。小慧……”谢茂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谢茂与衣飞石没有出现在石慧的生命中,那个女孩儿将会是怎样的人生轨迹?不忍言罢。
衣飞石对此颇为奇怪:“据容舜所说,君上在那边经营了八年。”
“这也是令我想不通的地方。如果我们待过的新古时代是荡神击世界,一旦你走出终局就会崩毁,他去那个地方经营八年有何意义?”谢茂不认为君上会做无谓之事。
“有时间我们回去看看。”谢茂说。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新世界安置好,再把李秦阁关到小黑屋里拼命加班。
衣飞石突然问:“您是通过升龙谱才找到新世界。如果这条线上的几条龙都挪到了小世界里,您还能定位这条时间线吗?”
谢茂又被他问懵了一次。
在真实世界里,谢茂拿出升龙谱,谱上龙主封号姓名皆黯淡无光,到时间乱局里才恢复正常。
他在时间乱局中根本找不到荡神击中经历过的世界,全凭升龙谱定位。若要回有着熟悉亲友的新古时代,也得从这个荡神击中的新世界往回走,这是条单向通道。
现在他把新世界的龙主都挪到了小世界去,再定位龙主坐标,升龙谱就会指向小世界。
——找不到荡神击中的新世界,就找不到荡神击中的新古时代。
为了找到荡神击中的新世界,谢茂唯一的办法就是带着衣飞石回拨时间轴,二人一起穿越回龙主未挪去小世界之前。他这个永远处于时间中心的特性,会让时间轴拨动前的一切都成为支线,眼前经历的一切才是主线。
换句话说,现在辛辛苦苦地把新世界挪到小世界去,以后再去找一趟新古时代,就等于今天全部白挪了。
“现在去吧。”谢茂无奈地起身,“我去那边找个坐标。”
到新古时代随便找什么人升个仙,记上升仙谱,以后就可以直接定位了。
君上当初是怎么把谢茂和衣飞石扔到新世界来的,谢茂毫不知情,他也没有获得这项技能。时间乱局里找不到新古时代,只能把鬼府当作枢纽站。谢茂又抠头,以为自己下不去,然而,这一次他很容易就跟着衣飞石下了鬼府。
究竟是不下九幽的誓言不存在,还是晋升圣人位阶,可以轻轻松松破誓了?
谢茂心里犯嘀咕,旁敲侧击地问了衣飞石一次。
哪晓得这事像是戳中了衣飞石的痛处,沉默片刻才说:“此前荡神击中,我逼君上破誓了。”
那日在鬼府发生的一切,谢茂并不知情。那时候分明是君上步步相逼,把衣飞石逼得走投无路,衣飞石的选择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他仍旧很愧疚:“他原本只控住了容舜的皮囊,不曾亲下九幽。是我疑心颇多,左右试探。若我再虔诚笃信一些,君上本不必追下九幽……”
“天人共戮?”谢茂有点想笑。
衣飞石心想这很严重的。看着谢茂笑吟吟的脸,又醒悟过来。
君上已然身同世界,虽说如今沉睡在先生心中,可他与先生依然一身同体。天人共戮的誓言对普通圣人来说可能处处掣肘,对君上这样的大圣人能有多少伤害?
“原来鬼府是这个鬼样子。”谢茂颇为嫌弃,他就很受不了腥臭的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