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35)
“可是顾希然,她本应是与我同时降世,直到五十多年后,世人才知道还有凤灵的存在。”
“为什么?”
商振隐约觉得有些难过。
付湛叹了口气,“龙灵降生时,天生异象,父王便亲自去寒山卜卦,卦象告知龙灵代表神祇对灵族的恩典,是带着使命降生的,因而我自小便被寄予期望……可顾希然,她完全不一样,她降生时根本无人知晓。”
“直到四百多年前,灵都天生异色,灾害肆虐,族人生存艰难。神女才出面,称异像出自太阴殿。凤灵身负使命,远远未到轮回之时,若是凤灵湮灭,灵族必有大难。”
商振蹙眉抱胸,“身负使命?什么意思?她要去拯救世界吗?”
付湛摇摇头,“龙凤之灵皆有使命,但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
商振顿了顿,“那凤灵湮灭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快死了。那时候她是被人在太阴殿里一处偏远的小院里找到的,奄奄一息,几乎还剩一口气,身旁一个人都没有。没人知道她被关了多久,也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甚至,连她的生母是谁、何时过世都无从得知。"
"如果换成识界人类的年龄,她那时才五岁。”
付湛显然是可怜她的。
“太阴殿先殿主后宫充实,生下的王子公主怕是比那祭坛里的立柱还多……找到顾希然之前,怕是连先殿主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那件事以后,她才被尊为凤主殿下。你猜她加封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商振想了想五岁的孩子受了苦会怎样,猜测道:“哭?诉苦?还是撒娇?”
“呵。”付湛冷笑,“她当即下令杀了太阴殿里数十名王子与公主,又活剐了上百宫人。那些都是欺辱过她和她母亲的人。”
“嘶——”商振倒吸一口冷气,“看不出来啊……报复心这么强。”
重新想起这些旧时传闻,付湛也有些感慨,“灵都无人不知太阴凤主骄横跋扈,高傲冷漠,却不知她究竟为何会如此。”
商振眨眨眼,“你是说,她这扭曲的性格还是跟童年经历有关?”
付湛撇了他一眼,“她的过往没人知道,我告诉你的这些也不过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其他的,你自己去问她……她可不会一声不吭地默默帮人治伤口。”
“说到这个,凤灵那么强大还被人欺负,难道是因为她只擅长治疗?”
付湛默认了,又加上一句,“也因为那时她还是个幼童。”
……还是个幼童就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商振油嘴滑舌惯了,可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付湛又想起些事情。
“前些年我与她稍微熟识些了,曾劝说她作为女孩子应当安静些、温柔些,才更讨人喜欢。”
“那她又是怎么说的?”
那时顾希然的回答,付湛每一个字都清晰记得,“她说,‘一个女孩子的温柔须得有千万人守护,而我得守护千万人,你与我谈什么端庄温柔?我生来温柔善良,可善良让我连自己的母亲的性命都守护不得。’”
商振呆了一会儿。
一个五岁的孩子,是会认为母亲应该守护自己,还是自己该保护母亲?
“她是不是……从未被任何人爱过?”
不只是男女之爱,亲情友情爱情,顾希然活了五百多年,怕是一个都不占。
“一个人如果根本不知‘爱’是什么,不知道‘温暖’又是什么……她怎么能够以‘爱’回馈外界呢?”
从地狱般地欺辱中活下来,众叛亲离,孤独地一个人长大……顾希然的确,没有被任何人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在意。
商振这话让付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来自外界的关爱和教化让他知晓何以为人。
可若是一个孩子自出生便经受了世间的恶意,全然不知何为善良,从未尝过被照拂被关爱的滋味……那么她又如何能以善意回报世间?
爱于被爱都是需要体验过才能学会的事情。即使天性纯良,若是全然不知善意为何物,又怎么可能不长成防备心极重的凶悍模样?
儿时的顾希然经历的那一切,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怕是心内的憎恶、恐惧、不甘和挣扎会逼的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自尽,或是屠杀。
而生为苍生之主,顾希然只有一条路。
付湛先前从未想到过这一层。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爱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在安宁的世间成长,人的一生会先后受到父母的慈爱,朋友的关爱,伴侣的情爱,甚至同为人类的共情……这种生而为人便理所当然会拥有的东西,顾希然却没有。
治疗室里的空气渐渐结成了块,倾压下来,叫两人都有些窒息。
付湛陷入沉思,商振也难得地安静下来。
“昨日我想不通的是,顾希然为何如此狠戾;而今日我想不通的是,顾希然为何如此良善。”
商振闻言抬眼看他,“可她还是害死了无辜的人。”
付湛耸耸肩,“所以这笔账分开算。”
☆、回归
“既然要算账,是不是该我本人在场?”
空气中银红色光芒悦动,闪烁之中凝成人形,结成一副美艳的年轻女子躯体。
是顾希然。
“什么时候,长阳王殿下变得爱在人背后论是非了?”
顾希然拢了拢一头长发,那一头弹跳的、弯曲的深棕红色大波浪显得她极富韵味。
她的眼尾是往上挑起的,是极标准的凤凰的双目的形状,没什么表情时她的眼神显得比常人妩媚几分,而生气时却分外威严。
付湛毫不意外,自顾自倒了杯水,坐到诊疗室的沙发上。
“如果你不乐意,早就该出来阻止我了。”
付湛一手端着水杯,一手在空气中画令符玩儿。
顾希然咬咬牙,这人是在拿焚魂令威胁她不要轻举妄动。
“哼,我是在好奇旁人眼中的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真没劲,果然是蝼蚁的想法。”
商振见了她倒是有些不自在,活动活动完好的胳膊说:“这些伤……真是谢谢你了。那个,我没有要窥探你的过去的意思,只是,只是想了解一下……”
一向油嘴滑舌的商振,竟然没找出更好的借口。
顾希然撇他一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如果你活了五百多年,那你应该明白,没有人会把一件事情记上五百多年。”
只活了二十多年的商振:那我可能要先唱首歌,向天再借个五百年什么的。
“如今我是太阴殿的主人,是整个灵都力量仅次于长阳王的人,并且,在不久的将来,龙灵湮灭之后,我就会成为整个灵都最强大的灵魄。”
顾希然说话的时候扬着下巴,微微眯着眼,挑起的眼尾让她显得从容又高傲。
付湛冷笑。
而商振却皱着眉,他觉得顾希然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一丝开心。
能说得出口的痛苦,都算不上真正的痛苦。
“我小时候就觉得吧,世界是公平的,真的。”商振看着顾希然,试图安慰她,“也许总有些人生来是比较幸运的,也有些人很早就经历了常人不会经历的磨难……可是它们都是有回馈的,真的。上天欠你的,总会以另一种形式还给你的。”
顾希然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沉默了片刻。
“你错了。”顾希然叹了口气,“公平从来都不存在,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自动回来,永远不会。”
“想要别人的东西,就必须去抢;经受过的掠夺和仇恨,就必须自己报复回来。如果你自己没有行动,就永远不会得到补偿,不,那不叫补偿……那是战利品。”
“公平不存在,从来都不存在,在每一个世界都不存在。”
顾希然说着,深深地看了商振一眼,“只有被偏袒的人,才相信所谓的公平。”
商振无言以对。
嘴上说着自己不记得了,可伤痛的烙印还明晃晃地刻在她内心。
她的内心,比先前表现出的还要别扭几分。
商振突然发觉,顾希然可能是他这辈子都追不到的人。
他们之间的鸿沟远不止是两个世界的差距,更是时间、经历和思维上的差距。
付湛看着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放弃吧大兄弟。
“既然这样,那你去把昨天伤亡的人都救回来。”付湛瞥一眼顾希然,顺着她的话继续,“他们没法跟你讨债,但我可以替他们。”
顾希然嘴角动了动,看着他指尖骇人的焚魂令,举手投降,“受伤的我都救了,死去的我就没办法了……他们的魂魄已经被人带走了。”
付湛意料之中,“是谁?”
“你明知道的。魔祟也好,邪力也好,可以掠夺意识,却操控不了人心。”顾希然看见商振一脸懵懂,又耐着性子解释,“Z公寓的魔祟事件是第一例,你也见过了,被魔祟侵占的人根本没有自我意识,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那日在深城大学的那个学生,叫什么来着,算了,就是那个学生,他当时意识清醒,应该与林蔚轻还有过对话吧?单单是邪力,根本做不到这样。”
“我刚刚去城南中心看过了,不是所有人都完全失去意识……更多的,是内心的恶意被激发了,放大了,他们的攻击是有意识的要报复自己平时憎恨着的人。只是他们内心的这种憎恶,平日里不敢说出口罢了。”
“说起来,倒是和人类的‘发酒疯’差不多。”
“你是说,除了邪力之外,还有人在操控人心?”
付湛摸摸下巴,想起了昨天那刺耳的乐声。
商振灵邪不侵,可昨晚受那乐曲操控,很失常地割了他一刀。
顾希然点点头,“有人火上浇油。我启封了王魔祟之后,绝对有某个人借着混乱在做什么……如果搜集魂魄的人也是他,那怕是很不好对付。”
操控意识,搜集魂魄,通晓两界,不擅音律。
付湛瞬间想到了什么。
“操!”
余下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沙发上的付湛一下子僵住不动了,呼吸心跳全无,如同一尊蜡像。
“喂!”顾希然晃晃他,‘付湛’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有必要这么着急吗?壳儿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