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60)
沈满棠看着手里快要挤爆了的喜糖盒,狐疑地看了一眼常遇青后便直接打开了。果不其然,里面的糖果巧克力都要堆成一个小山了,也难为常遇青刚刚能用丝带把盒子勉强捆住了。
“这太多了,你能给我一盒正常的吗?”沈满棠环顾四周,指了指隔壁桌上的一盒喜糖道,“就和别人拿的一样就好。”说完他就把喜糖盒递还给常遇青。
常遇青退后一步,拒绝道:“给你了你就拿着。”
沈满棠就这么伸着手臂,固执地僵持着,直到手臂举累了他才求助地看向金朝。
“小满,你怎么收个糖还要看别人脸色啊?”常太太注意到自己儿子吃了瘪,便顺着沈满棠的视线瞅了眼金朝,阴阳怪气道,“这些糖都是今早遇青单独给你挑出来的,说你爱吃这些才给你塞得这么满。你要不收,就太辜负他的心意了。”
沈满棠悻悻地收回手臂,咬着牙把喜糖盒盖了回去。
常太太看常遇青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心里头很是不痛快。她的孩子,一个被沈家拐带着跟穷小子谈恋爱,一个被沈家小孩嫌弃还要上赶着倒贴,她都怀疑自己是上辈子欠了沈家的。沈家人也没个正形,沈满棠这么大个孩子了,还要个书童陪着,天天走哪跟哪,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傅君佩打圆场道:“小满平日里吃太多糖了,我怕他烂牙,就让小孩儿帮我盯着他。”她温柔地摸了摸沈满棠的头,又说道:“这糖是遇青哥哥送你的,你是不是要谢谢哥哥啊?”
“谢谢哥哥。”沈满棠勉强道。趁别人不注意,他还是立马把喜糖交给了金朝保管。看金朝面色如常的样子,他才放下心来。
有金朝这个小气鬼在,他可不敢随便收别人的糖。
新郎官江显荣今天心情显然很好,他不了解常家和沈家有什么过节,只当小孩子闹别扭呢,便又一次倒满了酒,举杯邀众人共饮。
“这酒可是乾隆年间的御贡酒,别处可喝不着,就是我今儿个结婚,我爹才舍得拿出来。我也算是沾了大家的光,才能如愿品上一品啊。”
这话唬别人或许可以,但沈沧这种懂行人一抿便知江显荣在夸大其词。不过他们敬了这么多桌酒也没人揭这浮夸大少爷的短,倒也还是给江常两家留了点颜面。
等敬酒的两家人移步下一桌时,沈沧才暗暗摇了摇头。江大少爷的那些传闻估摸着是假不了了——豪赌输掉一条街的房产,一掷千金为头牌赎身,充大头给每个小情人配洋车洋房……桩桩件件,哪个听了不叫正经人家的女子退避三舍。或许常太太真是病急了乱投医,胡乱塞了个富家子弟给常安,就为了断了她的念想。
今日汪缘觉早早便在大厅里候着了,就等着他们下楼后开车送他们来饭店。沈沧看着他消瘦的面庞,规劝道:“缘觉,你就别去了,车我自己开就好。”
“二爷,我不下车……我就想看她最后一眼。”汪缘觉推了推接上腿的眼镜,看似镇定,实则整只手都在抖。
沈沧作为过来人,自然可以体会汪缘觉的感受。当年他带傅君佩见了曹锦和后,没过多久就再也联系不上傅君佩了。就当他察觉出不对劲,想要启程去北京寻她时,却被曹锦和扔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期间只有傅明玺带来了一封傅君佩的诀别信,信里竟说她要嫁予他大哥了。
如果当时他能够出去,就是崩了所有人他也会带傅君佩走的。可汪缘觉与他的情况毕竟不同,他还有一个母亲要照顾,而常安也是为了他们母子的安危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常胜现如今统领着整个淞沪的军队,他们就是化成灰都跑不出上海。这盘棋下到这已成定局,就是沈沧想插手都无从帮起。
“缘觉,因为你们的事,我们和常家的交情算是彻底断了。常太太敢给我送请帖,就是料准了就算你出现,常小姐也不会改变心意了。”沈沧拍了拍汪缘觉的肩,叹息道,“你不下车,她们就不知道你来了吗?你又何必让常小姐为难呢?去了也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汪缘觉摘下镜框,抹了许久的脸,把脸搓得和眼眶一样红后才肯罢手。良久,他轻点了点低垂的头,将车钥匙交还给了沈沧。
傅君佩在一旁看着,颇觉遗憾。在她的安排下,常安每周都能出家门与汪缘觉见面,常遇青也对这位先生十分认可,就连常太太和傅君佩逛完街回来接儿女时也对汪缘觉赞不绝口。而害羞腼腆的汪缘觉也笨拙地学着讨好常太太,夸赞她子女教得好,衣服搭得好,头发烫得好,每次都把常太太夸得合不拢嘴。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傅君佩也拍了拍汪缘觉的肩,温声宽慰道:“你若想去就悄悄去吧,远远看她一眼,别给自己留遗憾。”
于是汪缘觉就挑了一棵不远不近的树,在树下抽起了他人生中第一包烟。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过得也就如同这烟雾一般如梦似幻。
昨日,在举国民众长达近两个月的抗争下,中国代表团最终没有出席巴黎和会的签字仪式。这是自五月四日以来社会各界同仇敌忾下取得的胜利,无人不为这一结果激动振奋。
可汪缘觉也问自己,在明知会失去常安的情况下,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成为抗议者中的一员吗?他想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他不是圣人,没那么伟大,他不愿看心爱之人为了保全自己,屈身嫁给一个纨绔。反正已经有足够多的人参与到革命队列中了,不是吗?
可在昨日之前,又有谁能打包票,这场抗争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呢?就是因为有那么多人不顾安危,不惜代价地参与进来,才换来了北洋政府的妥协,才能让国家在国际上保持尊严,让世界人民了解到中国在此次会议中遭受的不公正待遇。
汪缘觉还是不会抽烟,每根香烟燃到指间时他才会醒过神来,匆忙将它踩灭。他被烟雾呛得不行,却又不敢大声咳嗽,只能掐着喉咙缩在树后,尽可能轻地震动嗓子,直到常安他们进了饭店后他才敢剧烈地咳出声来,咳得他心肝脾胃都要呕了出来。
他对不起常安,因为他没法坦荡地保证,如果再来一次,他不会再这么做了。
回去的路上,沈满棠闭着眼睛枕着金朝的大腿,放声大唱着学堂乐歌课上学来的歌。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
“小满,你安静会儿好吗?人都给你吵死了。”傅君佩揉着太阳穴,喝止道。
“日月光华,呜呜,”沈满棠扯开金朝捂他嘴的手,继续唱道,“旦复旦兮。”
“沈满棠。”沈沧已经许久没有用这威厉的语气喊沈满棠大名了,哪怕沈满棠再醉,都知道不能再在老虎嘴上拔胡须了。
他瘪着嘴,委屈地看了眼金朝,金朝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肚子,捂住他的眼睛。果然没几秒他就又睡着了。
本来沈满棠就爱说话,沈傅二人早就习惯他的吵闹了,更何况他今日醪糟吃多了,兴奋劲上来后就更闹腾了。傅君佩喝叱完沈满棠后也有些后悔,但她今日实在压不下怒火,这主要还是因为她在酒席快结束时遇上了傅明玺。
即便早就知道傅明玺要来接任常胜的职位了,但这么猝不及防地遇到仍是让傅君佩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彼时她与沈沧正托抱着站不直的沈满棠与江常两家告别,就正面遇上了穿着军装赶来送礼的傅明玺。
傅明玺见着他们倒是没多意外,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佩儿、沈二,你们也来了?真巧,我刚调来上海,还没来得及找你们聚聚,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他像是完全忘了最后一次见面时的龃龉,转头又对傅君佩亲热道,“佩儿,你嫂子去年生了,是个闺女,长得和你特别像。我带她出去,认识的人都说那是小时候的你。改天我带她来见你,你自己看看到底像不像。你自幼不在我和爹娘的身边,我都快忘了你小时候的样子了。如今我得了这么个闺女,也算是弥补了不能与你一同长大的遗憾。”
傅君佩的脸色明显比刚碰着傅明玺时还要难看。见她不说话,常胜便主动接过了话茬:“诶,这还真是赶巧了!以后你们兄妹二人都在上海,还能互相帮衬一二。没想到我这一升官,还促成了一对兄妹团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