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45)
沈魄和郑笙都很震惊。
“为什么我们没听见动静,那铺子离这里也不远啊!”
老陈道:“烧起来的是隔壁厢房,他们家小儿子怕冷,把炉子放在床边,起夜的时候踢翻了也没注意,就躺下继续睡,那屋子正好挨着老杨女儿的房间,两间屋子都着火了,火势不大,很快也扑灭了,但是他们家儿子也烧伤了,这会儿已经送医院。”
昨夜枪声接二连三,许多人都提着心,即使听见求救,也不敢跑出去,更何况图书馆这边是上风口,风往老杨铺子那边吹,窗户还关得严严实实,顺带也就把动静吹走了。
这也就是火势不大,要是火势太大,周围的人不得不出来救火,沈魄他们肯定也能听见。
闻言借着沈魄的视角,静静听着他们对话。
的确是幸运。
如果老杨女儿在昨夜那场火灾里被牵连,就算侥幸没有大碍,烧伤的医药费也足够老杨这种家庭喝一壶的。
这样千千万万小家庭的悲欢离合,是暴风雨前夜被忽视的露水氤氲。
老杨也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牵着女儿过来道谢,心有余悸。
吃过早饭,郑笙得起上课,沈魄则打算回去补眠。
郑笙刚站起来,似想起什么:“我要是没记错,你今天也得上课吧?”
沈魄:……
郑笙:“你又打算逃课了?”
沈魄:“你为什么要说又?”
郑笙:“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说又?”
沈魄:“……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主要是郑笙也是他们家亲戚,回头跟他爸妈告上一状,沈魄非得吃不完兜着走。
为免父母啰嗦,沈魄匆匆回家,换了身衣服,连澡都来不及洗,就跟家人说自己与郑笙约好了,拉着司机小吴直接出门。
一路上,小吴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少爷,你昨晚是不是发现什么新地方了,怎么没带上我呢?”
沈魄语焉不详:“昨天跟老爷子吃完饭,就和郑笙去玩了,又不是连体婴,哪能次次带着你?”
小吴:“幸好呢,要是我在,你肯定要让我开去舞厅的。”
沈魄:“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吴:“少爷你还不知道吧,翡冷翠舞厅昨晚出爆炸案了。”
“嗯?嗯?!”
沈魄瞌睡飞了一半,整个人如坠冰窟。
“什么情况,谁干的?”
小吴没发现他的异样,兀自看着前方路况:“不知道啊,好像是有人把爆炸物带进去了,当时冯小璐正在台上唱歌,冯小璐你知道吧,新晋那个歌星,被翡冷翠请来了,每周一到周四常驻,所以据说台下客人也挺多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桌突然就爆炸了,当场伤了好几个人,客人们吓坏了,争先往外跑,还有踩踏受伤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沈魄没说话了,却有些坐立不安。
【你觉得这是不是日本人发现翡冷翠跟我们的关系了?】他问闻言。
闻言:【冯先生那种游走黑白两道的人,平时朋友仇人都不少,日本人如果真想警告,直接对你下手不是更快吗,除非……】
沈魄也有点想不通:【除非,冯先生和王先生另外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人,但这时机也太巧了些。】
昨晚枪声,老杨隔壁起火,翡冷翠爆炸。
不管是不是巧合,接二连三的,都让人心生疑虑紧张。
【回头你跟老杜说一声,书运到码头仓库之后先放着,别急着跟冯先生那边接头,免得连老杜都被牵连进去,到时候那些书也会有危险。】
沈魄:【我知道了。】
经过这些事,他好像成长不少,也没心思玩乐了,到学校之后就老老实实上完一上午的课,听同学们说起昨天日本人殴打三友实业工人的事情,几个校内积极分子要去游行抗议,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竟也没闹出什么严重后果,大家骂几句也就散了。
许许多多飘絮微花正在往某一处飘动,渐渐汇聚成闻言所熟悉的方向。
他明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却仍希望它到得慢一些,自己能做更多一点。
沈魄跟郑笙约好晚上继续去运书,对家里的说法是最近转系功课吃紧,去郑笙那边温习功课,沈家人自然乐得儿子回头是岸,跟郑笙这样的好学生在一起,总好过出去跟舞小姐厮混。
接连几天,下学之后,沈魄都去了图书馆,张元济还以为他跟郑笙关心图书馆修缮建设,老先生感动之余,让人做了丰盛晚饭给他们带过去,如此几个人也不用再在外面叫餐,有时候还能喊上老杨女儿过来一块吃。
半夜的时候,老杨也经常会煮上几晚热腾腾的馄饨送过来,给他们当夜宵。
日子紧张而平静。
像半夜枪声这样的小插曲,偶有发生。
二十三号当天,还有过一伙小混混路过图书馆,借酒闹事,想要闯进去搞破坏。
老陈一个人拦不住,郑笙又是个文弱书生,关键时刻,还是沈魄机灵,他抬出老杜的名头,喊了几个切口,说自己是老杜的拜把子小兄弟,唬得那些人一愣一愣,最后把人给吓跑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老陈和郑笙逐渐认可沈魄的说法——图书馆确实不安全,这些书放在这里,就像珠宝没有上锁,引人犯罪。
在尽量不引起张元济注意的情况下,他们每天最多只能搬走三箱书籍,绝大部分是精挑细选的绝版。
当日历翻过二十七号这一天,连迟钝的郑笙,也终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第36章
沈魄睡到自然醒。
他看了一眼时钟,上午十一点三十八分。
沈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又愣在原地。
过了好几秒,他慢慢重新躺下,伸个懒腰。
昨晚沈魄凌晨三点才回家,照例又是在印书馆跟着郑笙他们厮混到半夜,三人去老杨那吃了夜宵才散场。
十来天的时间,三人统共整理转移了五十箱书。
由于要层层垫着油纸软布,避免潮湿撞击,还要方便搬运,真正被装进一个箱子里的,顶了天也就二十来本。
这些数量对于整座东方图书馆来说自然是沧海一粟。
可那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
要知道,这些书的转移,从头到尾都是瞒着张元济的。
而张老先生爱书如命,每两天都要到那里去巡视,什么书多了少了,他心里清清楚楚。
沈魄他们还得用空箱子来伪装成装书的箱子,蒙混过去,可这种蒙混要是多了,肯定会引起张元济的怀疑。
更何况,这一切还得瞒过日本人的眼线。
谁也不知道暗处有没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做起来心理负担很大,他们每天高度紧张,动辄就草木皆兵,还要在人前作戏,还得经常检查自己有没有露出马脚,精神压力极大。
沈魄也就罢了,他平时胡作非为,家里人早就习惯了,他现在能白天按时上学,沈太太已经觉得烧了高香,沈老头最近早出晚归,也没空多过问。
但郑笙这种好学生,每天都三更半夜才回家,难免引起郑家人关注,郑家家风甚严,决不允许家中子弟在外面无所事事厮混江湖,幸好他抬出外公的名头解释,又让兄长过来,亲眼见他每天下学都泡在图书馆里,这才算没有横生枝节。
郑笙并不知道月底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他觉得还有时间,他们还能把更多的书籍转移。
就算转移不了,余下的那些,回头再跟张元济说一声,老人家即使不得不对日本人作出妥协,内心肯定也希望日本人“借走”的是一些不那么珍贵的书籍。
所以他虽然也紧张,却没有沈魄和闻言那种焦虑。
至于老陈,他固然不像郑笙那样读了许多书,也不像沈魄那样家里有人在当官,见过大场面,他只是出于自己家的遭遇,和这些年来的阅历判断,认为日本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从而支持沈魄和郑笙的行动。
三个人,经历不同,心态也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