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也想做明君(18)
他垂首,“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臣在书房取了秋蝉卷上卷,却无下卷,问过御书房宫人之后方知下卷或在陛下寝宫,臣不知,陛下可看完了吗?”谢之容说着说着自己都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谢之容爱书成痴,萧岭是知晓的,不然也不会为了秋蝉卷特意寻到他寝宫来。
也正因为这部秋蝉卷下,谢之容才来到未央宫,恰到好处地碰上宿娄二人。
不对,不对。
就算,谢之容来时是无心,他不可能不知庭院中早有宿娄在,可明知他们在,却进来了。
是想帮他,是刻意试探,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谢之容起到了莫大作用,事情进展得比萧岭想想的还要顺利百倍。
萧岭点了点眉心,亦忍不住笑,可能是谢之容先前的表情太少见,让他窥见了与书中,与先前他相处中的谢之容不同的一面,“朕需得命人找找,最迟明日,便能送到之容手中。”
谢之容道:“谢陛下。”
萧岭一笑,拿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
人放松了下来,面上的倦意就显得很明显。
“臣叨扰陛下多时,便先告退了。”谢之容道。
萧岭颔首,“好。”
忽一阵凉风吹过,萧岭忍不住缩瑟了下,刚要开口,谢之容已起身,关上了离二人最近的那扇窗,凉风吹的长发飘扬,更像话本中的仙人,“要下雨了。”他道。
萧岭脑海中有点微不可查的细碎信息闪过,他顿了下,回答:“立秋前后,总是多雨的。”
谢之容颇有体悟,他多年不在京中,常游历各处,“京中尚好,到底处于北地,雨再大也有限,倘在南地,大雨连天数日,或有水患之危。”
萧岭骤地明白了自己错过了什么。
书中一笔带过的水患!
只一句户部以为皇帝修缮归鹤园国库吃紧由,驳了上书祈朝廷拨银赈灾的折子,令地方自行解决,此事,乃是民变的导火索之一。
水患年年都有,或轻或重,轻者地方自行解决,重者朝廷拨款赈灾,然而自皇帝登基后,哪怕赶上他心情好,同意拨款,款银也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真正到了无家可归的百姓手中的,百不存一。
前几年都都是这样过来的,谢之容不会不清楚。
萧岭蓦地抬眼。
谢之容背对着窗户,与萧岭探寻的视线对上。
“陛下?”他仿佛不解。
后宫不得干政,他们也不曾交心,可聪明如谢之容,却可不着痕迹地暗示皇帝。
想知道,皇帝心中究竟有无国事,有无百姓。
此刻萧岭的种种行为,终究也只是局限于朝堂之上,一个善于玩弄权术的君主,也会将目光固于朝堂,将心思用在朝臣身上,看他们划分阵营,各自为政,彼此掣肘,以保持君王无尚权威,却对九重天之外,丹陛下九州万方的百姓,视而不见。
萧岭对上那双清冽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他,里面有一个面上浮现探究警惕之色的皇帝,半晌,蓦然一叹。
惊讶的反而是谢之容。
“回吧。”萧岭说。
他没有向谢之容做出任何保证。
谢之容与他见礼,踏出书室。
萧岭看着他笔直挺立的背影,心中升起的可惜比往日更浓。
可惜如谢之容这样的人倘为臣子,必然是能名留凌烟的千古人物,可惜他心怀天下,能容万方,倘主政一方,定深得百姓爱戴,却只能受困于后宫,平白浪费了无数大好岁月。
谢之容不会自怨自艾,可他这个看客,却当真可惜。
萧岭放下茶杯。
茶已经冷了。
看来,他近日必得上朝了。
萧岭吩咐宫人,“将秋蝉卷寻出来给谢公子送去,”他想了想,“将未央宫内的珍本都送去吧。”方才茶水的味道不同以往,“许玑还没回来?”
“回陛下,许……”
还未说完,许玑已走进书室,向萧岭见礼。
萧岭示意那小宫人下去。
见许玑下回来,萧岭便知晓一切俱处理完了,抄家的事不需许玑亲自出面,内司监之下,自有禁署处置。
萧岭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许玑,从桌上就手拿了块崭新的白帕子往他怀中一扔。
那东西落下的速度又轻又慢,许玑看见了却不躲,任由那帕子一角蹭到喉咙,在帕子将要落下时才双手接住。
仿佛不论皇帝此刻掷过来的是什么,他都会不躲不避。
“陛下?”
内侍的神色只能用茫然来形容了。
萧岭点了点自己的面颊,“擦擦。”
许玑眨了下眼,手指一捻这条虽然细软,但是不能与萧岭平时用的擦巾相提并论的帕子,面露犹豫之色,“臣去给陛下换别的,陛下可允吗?”
萧岭闻言一顿。
许玑还跪在地上,仰面看君王。
萧岭哭笑不得,“朕让你自己擦擦。”
青年瓷白的面颊上溅了二三滴血,他回来的或许太急,衣裳都整理好了,却忘记蹭掉不经意间被溅到的血迹。
红是红,白是白,颜色居然相得益彰的好看。
萧岭得承认,暴君身边确实美人无数,就连内侍,都是生着不逊于他后宫中那些公子侍君的美貌。
许玑愣了下,叩首道:“臣仪容不整,请陛下降罪。”
萧岭却回答;“朕好累。”
许玑岁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但马上接口,“可需臣传御医来?”
萧岭问:“你累吗?”还不等许玑回答,他自己先笑了,有点无奈地说:“许玑,你就算不累,朕看着你都觉得累了。”
许玑茫然地眨眼。
“擦擦。”
皇帝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许玑垂着头,将脸上的血小心地蹭去了。
他拿帕子只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边角,像是怕将这条帕子弄脏得太多似的。
擦完之后将帕子折好,不知该不该还给皇帝。
“吩咐下去,明日小朝会改为大朝会,不去奉诏殿,去英元宫,”皇帝开口道:“朕明日要亲去上朝。”
“是,臣明白。”不知为何,在皇帝说他要去上朝时许玑只觉眼眶发胀,沉默了一息,才出声应答。
出门之后仍觉得心头砰砰直跳,好久才缓下来。
他自始至终一直捏着那被他弄脏的一角,这时才想起来帕子还在手中,犹豫片刻,放回袖里。
皇帝诏令通过内司监转达至奉诏殿夜值官员处,层层传递,确保无疏漏之处。
上一次朝会,还是半年前,今日皇帝的举动,注定会让好些人都睡不着。
这其中自然不包括萧岭,萧岭命人寻了往年关于南地水患的奏折,看了半个时辰,在许玑再三催促之下,饮了安神茶上床歇息。
而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刚拿到秋蝉卷下卷的谢之容,谢之容看书,必得全部读完方能静下心来睡觉,至夜半,方恋恋不舍地放下刚读过一遍的秋蝉卷,又打开书匣,看看未央宫藏书中还有什么珍本。
随意拿起一本翻开,又面色略有古怪地放下。
……
翌日,积云如幕,压城而下。
天大雨。
英元宫各处燃起高烛,照得宫内亮如白昼,照得明,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
传令的声音次第而来。
“陛下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群臣齐拜,“参见陛下。”
萧岭于最上首,将下方一切尽收眼底。
见礼毕,众臣方起。
隔着冕旒,萧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前面着紫着朱的一干重臣。
他神情冷淡,拿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众人,偏不似以往上朝时的不耐,平静至极,不怒却威,叫原本就因为萧岭突然上朝而提心吊胆的群臣更加小心谨慎。
“各部可有本要奏?”萧岭不必开口,已有许玑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