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56)
开围的人退出来,便是这一回承爵考的子弟们入猎,称为“小武科”。因为猎物的多少关系着自己的爵位,故此人人争先,一时箭矢如雨,人喊马嘶热闹非凡,皇帝留神看了几个侍读及亲贵子弟的表现,觉得尚看得过眼,朝着城下一指:“外藩那些使节对这些怎么看?”
使节边上都是专门挑出来的仆役伺候,最擅长察言观色,且通晓夷语,要知道使节动静并不难,只是回话分寸不容易掌握,前任光禄寺卿九月里才年老致休,如今的光禄寺卿虞询新官上任,又性情谨慎,一时便有些为难。
林远冲他微微一笑:“照实说便是。外藩素来外恭内倨,除了给他们回礼的时候是心甘情愿磕头行礼,其他时候未必把咱们大齐放在眼里,左右不过是那些话,年年一样,陛下和我听也听得厌了,今年可有什么新花样?”
内阁重臣及郑鸾等人都留在京里照常办事,皇帝身边最亲近的重臣只有林远一个。她这么一提点,虞询立时放下心来:“陛下,南边儿藩王们都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就是暹罗两位使臣都闭了眼睛念佛,说是不忍见杀生之事。”
“暹罗人人崇佛,也是情理之中。”皇帝颔首道,“东边和北边呢?”
“倭人的性子林大人知道,个个脸绷得死紧,都不出声,只有一个悄悄塞银子给旁边小臣,问我大齐定江口水营何时检阅,听说是夏天里头,就不吭声了。”虞询见皇帝蹙了蹙眉,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鞑靼和罗刹都是没说什么,评点了几句马术猎物,也是中规中矩。”
“西边呢?”
虞询略一犹豫:“那几个西洋使节凑到一处议论得挺热闹,都觉得好,就是奇怪怎么没看见火器。大食的使节和他们不对付,只说是泛泛,他们国里头国君狩猎时比这更气派,还用火器呢。”
“大食?”皇帝想了想,“就是谒见时不肯磕头,说是见自己皇帝也单腿跪的那几个?使节都裹白头巾,翘胡子?”
“是。”虞询道,“昨天安南使节透出口风来,说是大食和西洋人为了抢天竺和爪哇的香料,海上打得热闹,偏偏半年前天竺老王死了,大食和西洋各立了一个天竺王子,就在天竺国里打了起来,安南诸国都心有不安,想要求大齐给主持个公道呢。”
“朕听说这一回大食朝贡方物比上次多了一倍,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皇帝想了想,“这件事不是小事,天竺的形势又不清楚,他们不正式递国书,朕就当不知道。你们底下仔细打听着,叫云州闽州海州各处市舶司也都留意些。”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宗皇帝北定突厥,东剿倭寇,定下了海晏河清的局面,如今太平不过六十余年,便又有烽烟欲起的迹象,如今西洋大食皆地广人丰,坚船利器,与突厥倭寇截然不同,更可虑的是,因为地处远洋之外,重臣们只抱着‘苟能制侵陵’的古训,没一个认为是心腹之患,并不认真看在眼里。皇帝一念至此,脸上便没了喜色。
黄昏时撤围,一头搭帐篷准备御宴,一头清点围场收拾猎物,万事俱备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因为承爵考的关系,这一次算是家宴,藩王们自有大臣们领着光禄寺的人招待,皇帝单单款待勋贵宗亲,又按着各人猎物多少颁布赏赐。
天家富贵,赏物绝不吝啬,人人都是欢欢喜喜兴高采烈,都是武臣,没文臣那么多礼数,喝得多了,便争相夸耀起弓马来,一时场面热闹得不堪。按世宗皇帝的老例,宴上皆用当天的的野物,收拾好烧烤烹煮,与外头京军没什么两样,以示军中一体同心。皇帝自幼随先帝一处饮食,虽说从不挑剔,但口味也一样习惯了清淡,只略尝了几样便放了筷子,崔成秀眼睛转了转,转身便奔后面皇帝行在。
顾沅等人午后才到行营准备,冬莼正看着顾沅和秋容换安息香,忽然瞥见崔成秀撩帘使眼色,忙出了帐:“小爷要下来了?可要预备醒酒汤?”
“今儿宴上都是野味,肥肥腻腻的,不对小爷的脾胃。”崔成秀朝着帐里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小爷累了一天,明儿还要打围,这么样恐怕身子撑不住。要是让御膳房单开一席,按小爷的性子,必定不肯,我记得之前顾女史给小爷做的面倒还清爽,不如——”
论功行赏之后,再行几巡酒,便到了皇帝歇息的时辰,皇帝看着臣子们谢了赏退出去,起身时不由得微微蹙眉。她素来自律,平日里滴酒不沾,如今空腹酒喝得多了些,便有些飘飘然,脸上热,心里也热,皇帝抿了抿唇,背着手出帐,冷冷的夜风吹在脸上,神智是清醒了许多,可心里那股冲动却仿佛更盛了些,她想了想,低声问崔成秀:“阿沅在行在?”
“这时辰应该正预备差使呢。”崔成秀心中暗喜,见皇帝负手立在帐前,一副要赏月的光景,便跟着也仰头看,“今儿月色不坏,奴婢去请顾长史出来?”
“朕又不会作诗,请她出来做什么?”皇帝唇角含笑,显然心情甚好,只挥了挥手,信步向帐后走,“朕散散酒就回去,只你跟着就行了。”
人不在眼前,那些冲动就像是无源之水,轻而易举地便消散干净,皇帝登上一个小山坡,转过身,行营尽收眼底,居中的行在大帐灯火通明,一圈照明的大火盆众星捧月似地围着,帐门口隐约有人影张望——难道是她倚门相望等自己回去?一念至此,皇帝心底便生出一股如忧似喜的甜蜜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回去吧!”
崔成秀也正暗自计算着时辰,担心顾沅做的面过了火候,白白浪费了机会,闻言忙不迭地应和:“奴婢知道条小路,又近又清静,景致也好。”他见皇帝点了点头,便一面侧身领路,一面向着皇帝解说,忽见皇帝眉头一皱,才一转眼,也是大吃一惊:行在后帐门外顾沅正和一个乌云豹斗篷高个子说话,虽然还看不清眉目,但看打扮身量,正是恭王世子元礼。
皇帝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加快,崔成秀使了个眼色,先前暗地里跟随的侍卫们化暗为明,一迭声地扬声开路,元礼才躬下身去,皇帝已经到了近前。
“王兄怎么这时候觐见?”明明理智告诉自己,两人应该是没什么瓜葛,可心底的怒火却怎么也按捺不住,皇帝的微笑挂在唇角,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有什么急务?”
“臣今天奉命招待外藩,如今宴毕,前来缴旨。”元礼神色里没有半分慌乱,镇定自若地将手里的匣子呈上,“另外,安南大食各有国书奉上,也一并敬呈陛下。”
皇帝看也不看,只点了点头,示意崔成秀接过,敷衍着抚慰了元礼两句,才要举步,却听元礼又道:“臣还有一样不情之请。臣少年时随父王在云州,地方偏僻,延师不易,于学问上多有不足。冬狩之后便是承爵考文试,臣写了些文章,想要请翰林们指点,又怕有舞弊之嫌,几位王叔王兄又都是好武之辈,不耐烦看臣的文章,臣想来想去,实在无计可施,想请陛下身边的顾女史指点一二,不知道成不成?”
第56章
皇帝本能地便要张口拒绝,瞥了一眼身边垂目不语的顾沅,口风便立时婉转下来:“阿沅文章是好的,只是朕如今带在身边的人手不多,还请王兄见谅。”
“陛下误会了,”元礼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微微含笑,“臣只想请顾女史拨冗指点,每日最多一个时辰,断不敢委屈了陛下。”
皇帝蹙起眉来,元礼一直是个礼仪周到八面玲珑的人,断不会听不懂自己的意思,怎么突然这么死缠烂打起来?难道也是和裕王一样,对顾沅起了心思?她又瞥了顾沅一眼,依旧是眉目低垂地立在一旁,看不出有什么别样心思。一个念头升起来,皇帝不动声色地开口:“阿沅,你听见恭王世子的话了?每天一个时辰,差使可办得完?”
大齐风气开放,男女相处时没那么多忌讳,顾沅想了想,便点头道:“禀小爷,奴婢办得完。”
皇帝没想到顾沅会答应,不由得又看了顾沅一眼:“阿沅,你当真办得完,不会妨碍差使?”
皇帝声音里满是关切,顾沅心里一软,又仔细想了想:皇帝白天里出猎,并不需要女官服侍,要空出一个时辰并不难,皇帝似乎有起用元礼的意思,俗话说文如其人,她能从文章里一窥元礼的心性,也可以给皇帝做些参考。
“禀小爷,”她冲皇帝浅浅一笑,“奴婢不妨事。”
她的笑让皇帝心惊,皇帝深深看了一眼元礼:元礼眉目和煦,不焦不躁含笑而立,和顾沅一左一右站在皇帝身前,都是一副文采风流的模样,个头年纪也极般配,把自己衬托得像个不相干的外人。文人都好诗文唱和,难道这就是元礼打的主意?皇帝心里惶然无措,同时也隐隐多了几分莫名的恼怒——把抽出一两个时辰说得这么轻而易举,可见旁人都比她这个皇帝清闲得多,都清闲到有时间吟风弄月了!
“到底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找个妥当地方的好。”皇帝抿了抿唇,回身吩咐崔成秀,“就近单拨一顶帐篷,拨两个通文墨的太监伺候世子笔墨茶水。”
皇帝脸色平静,连刚刚那一丝勉强的笑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崔成秀躬身应了一声,急得暗地里挫牙:谁知道平日里那么聪慧的顾沅,怎么到了要紧当口,居然这么不解人意呢?
“朕乏了,都退吧。”顾沅和元礼一起朝自己谢恩领旨,更给人金童玉女的错觉,皇帝只觉得万分碍眼,并不等顾沅起身,冷着脸进了大帐,令冬莼服侍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