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116)
底层整场掩不住臭味的人共计十四,魔怪、或被魔怪附身的人共计十四。
两人对完眼神,林鸥问池子:“爸怎么还没来,大哥你给爸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呗。”
在继承人夹枪带棒的攻势落入下风闷出一肚子火气,这一位来的正是时候,池子总算找到泄洪口,劈头盖脸道:“你姓甚名谁,叫我大哥做什么?”
林鸥也不恼,拿起手机悠悠道:“我姓甚名谁还是问问咱家老头子呗。”
池子干咳一声,“爸身体不舒服,一会儿过来。”
池渔看了眼二楼,“那咱们就先开始,都是一家人,不用拘谨,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话音落地,邻桌接连几声脆响,入定多时的老四哥叮叮当当地把念珠放在玻璃桌面上,“小渔儿这是当家做主喽。”
池渔不答,稍退半步,也不用侍应生,自己拉开主座椅子。
“我不同意!”老四猛一拍桌面,无神的双眼仍找不到焦点,眼珠却朝池渔的方向转动,他慢吞吞站起来,语调却又高又急,“我不允许一个弑母嗜血的恶鬼继承池家!”
此言既出,宴会厅阒寂肃然。
无他,两只蓄满电力的航拍机一直对向主座。前番的问候和后面的争执实时直播。
“弑母嗜血……”池渔不觉莞尔,“老四哥,年夜饭当着诸位哥姐的面说这话,你手里一定有证据吧,既然你开了这个口,不如把证据拿出来。”
一时间,与会者分不清是老四那句语惊四座的指认更骇人,还是年轻继承人安之若素的态度更惊悚。
“怪不得她一来就讨好你们……”
“没想到老四哥还有这招。”
“谁说不是呢。人在做天在看。黄鼠狼给鸡拜年……”
“闲话少说,就算给再多好处我们也不可能让一个杀了自己母亲的人继承池家。”
“她妈去的时候才多大,她才几岁,小小年纪太狠了吧。”
“老头子恐怕不知道这事,要不怎么放心她上去。”
“就说小孩邪性,屠宰场那群怪物还有刚才那玩意儿,我的天哪,我都怀疑自己在做噩梦……”
“就是。”
“喂,你,屠宰场那都是什么东西你不解释解释吗?”
“还有孟教授他们,孟教授有个叫常亮的学生,前年给老爷子送了壮骨粉,老爷子还夸他懂事,东西也不错。人说没就没了。”
“去年老九哥怎么在屠宰场中风的,小九妻离子散,小三小四家媳妇现在还闹分居,都是你搞的鬼喔……”
“太恶毒了!池子,你发个话,你到底承不承她的情?”
“不……这怎么好……”
“快捉住她!”
……
满场弥漫着罪不可恕的论调,愈演愈烈,好似冷水泼进了油锅,人们步步紧逼。
林鸥眼尾隐约浮动墨线,指甲在玻璃台面上划出刺耳摩擦声,然而会场沸反盈天,并无人在意。
池渔抬手,白色巨兽再度出现,难耐不安地摇头晃脑。
人群静了一瞬,池渔示意林鸥稍安勿躁,而后轻叩桌面,问老四哥:“证据呢?”
“证据?”老四哥喉咙滚出一声冷吭,“证据你自己看,我只庆幸我眼睛瞎了,不用再看一遍!”
屏幕骤然从喜庆的家宴现场转为污水四溢的窨井,谁也没听到那低低的叹息,“给你们的,你们偏偏不要,我有什么办法。”
*
“她是真心实意。”有着浅色瞳仁的年轻人忽然开口。
池亿城过了一阵儿才去看她,“什么?”
下方,他最小的女儿娓娓而谈,“……四十六姐,姐夫做的事情,往大了说是蓄意伤害。对,被抓的时候,他放的只是发霉的陈米,可我手下的人在他办公室搜出一盒碎玻璃渣。两年已经是酌情轻判,如果他知错悔改,好好表现,汇南我们有农场,等他出来,可以安排他过去……”
“渔宝是真心实意的。”年轻人重复了一遍。
她没带儿化音,声音清脆,听进耳朵有股精琢的琳琅韵味。
池亿城又看她一眼,“陶吾?”
年轻人——陶吾点点头,上扬的唇角漾开更深的弧度,“叨扰了。”
池亿城握紧手中拳头大的暖炉。
她几分钟前以侍应生的装扮进来,送给他一只装在锦囊的小小铜炉,而后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在这里吗?”
池亿城觉得奇怪,然而对上那双浅淡的澄黄色的眼睛,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你说她哪里真心实意?”
“为那些人提供建议和扶助,她大可不必如此。”
“是啊。我也认为她不需要这么做,跟她以前的作风不太一样,这些人……嫉妒她,讨厌她,憎恨她,甚至存心伤害她。”
“你了解的呀。”
“再怎么不成器,也是我的孩子。”池亿城喟然短叹,他都快认不出下面那个眉目温和的小女孩是谁了,“这种场合,这个节骨眼……他们只会以为她心怀不轨,居心叵测。示好的时机没把握好。”
“善意不该被恶意揣测,无需瞻前顾后。更不应该被拿来当做反击的理由。”
“哪有那么简单。”
池亿城腾出一只手,摸摸索索从小茶几的抽屉里摸出一柄木槌,背过手敲打后背和腰,期间若不经意地用长柄槌推了下门。
门框附近的墙面某一处传来细微的碰撞声,上方新风循环体感明显加强。
包厢四面墙涂刷有防辐射材料,窗户的玻璃也是定制,当他拿起小槌,整个房间除了设有机关的新风系统,堪称密不透风。
特制的包厢目前只有他和陶吾。
池亿城把小槌换到另一只手,又道:“世事不会是非黑即白、善恶分明了咯。”
“世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之纷呈,善恶亦互为成就,没有那么绝对,好比——”陶吾郑重其辞,“虽然渔宝不喜欢你,但你不是坏人。”
“是吗?”池亿城忍俊不禁。
“没错。”陶吾换回了轻快的口吻。
她话里有话,但是她不愿意说,池亿城便也不问。
一老一少——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各自缄口,继续通过单面可见的窗子遥望下方及对面的屏幕。
林鸥走出人群,问池子:“爸怎么还没来?”
陶吾问老人:“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去?”
池亿城看墙上钟表,“再过会儿。”
“唔。”陶吾应了声,便向门口走去,“那么我先告辞片刻。”
言下之意是过会儿还回来。
池亿城把小槌放回抽屉,“自便。”
没多久,白色巨兽出现在宴会厅主台上,比之入场时的泰然,眼下看来,确实有几分嗅得风雨雷霆的不安。
池亿城戴上老花镜,抱好暖炉,定睛望向正前方的屏幕。
他原来有这么多孩子。
论儿孙满堂,谁也比不过他池亿城。
他觉得,就连古代的皇帝老儿也比不过。
是到何时觉悟他有一份偌大的家业呢?
大约也是去年夏秋之时。
他向来随心所欲,至多是在安顿子女上谨遵母亲的教诲,时刻牢记一碗水端平。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尚有长短,他不是聪明人,有时候哪记得清给过谁、该给谁。
他想啊,既然名号给了小女儿,别的可以将就将就,过几年等她长大了再说。
然而就是去年夏天,他才晓得因着那名头,他那小女儿从小被人作弄。难怪小渔儿从小老是一副阴沉沉的,不大活泛的样子。
他想,原来他池亿城挣下的家业已经到了儿女们抢破头也要让别人拿不到的程度。
他这一生稀里糊涂地过了,但过去的一年两年,他后知后觉到了算天命的时候。他好些个孩子老的老,病的病,他也送过好几个黑发人。
小江不在其中。
他没有送他那英年早逝的妻子。
甚至没看她最后一眼。
当时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池亿城想不起来,只记得没有挚爱过世的悲痛。娶小江是捱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他又是个心软的、相信善恶有报的人,他着实为小女儿破了好大的例。
破了好大的例。
恍惚间,池亿城眼里风云突变。
他看到了年轻貌美的亡妻。
这幅尊容称不上貌美,他想。
大雨滂沱,落进幽深地井的瀑布般的水流溅出水沫子,一点点打湿镜头,女人的面容被结成条状的头发遮去大半,露着跟面色相去无几的嘴唇,还有黑黢黢的眼眸子。
女人失神地望着对面的小女孩,应该是小女孩,因为她也是长头发。
是小渔儿吗?
池亿城带着凳子往前挪,想认出那个麻杆似的孩童是不是他的小女儿。
应该是。
因为小江朝她伸出手,弯着蓄了泪珠的眼睛和眉毛,让小孩过去,到她怀里。
小孩不愿意,小孩一只手攥着什么,一只手抱紧了自己单薄瘦弱的肩臂,拼命摇头。
头发甩来又甩过去,甩出一串串黑点。
池亿城摘了眼镜,揉揉眼睛,视频不知道是什么设备拍的,模模糊糊的,色彩又淡,看得很难受。
井很深,亮光从特别高的地方打下来,堪堪照明了一小块区域。看得出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站在水里,水到了小江脚踝,在她俩中间,有一张铺开的红雨衣。
注意到雨衣,画面陡然间辨得出色彩来了。
池亿城再戴上眼镜,赫然发现小江有点儿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