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逆旅(40)
“是!”护士又脚步匆匆跑了出去。
顾衍之自己转动着轮椅进来的时候,秦喧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失魂落魄,旁边是同样魂不守舍泪流满面的何家人。
抢救室的灯还没灭,秦喧捂着脸:“你说她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救淼淼……”
两间抢救室里同样忙碌,虽然知道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可人是感情动物,秦喧也未能免俗。
顾衍之无法去批判谁对谁错,她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守在外面,陪着秦喧,等着陆青时出来宣布死亡或者重获新生。
“缝……缝……”就像我们每次考试之前复习的时候胸有成竹,一到上了考场要么是出的题都没复习过,要么是复习的全都忘光了。
于归两者都有,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腕,把缝针递了进去,却又猛地垂下了手臂。
“我……我……不行……”她战胜不了自己的恐惧,心脏暴露在空气中已经渐渐没了血色,在自己眼前跳动,一下又一下。
陆青时恶魔般得话语响了起来:“缝合不全的话,可是会死的喔”
年轻医生咬紧了下唇,猛地把缝针放进了托盘里,哭着喊出了声:“不行,叫陆老师来!”
“好,肠管吻合结束”陆青时把止血钳放进了托盘里。
“接下来修复脾破裂伤,4.0可吸收线”优秀的医生即使面对复杂的车祸伤也面不改色,手上动作未曾有片刻停歇,作为一个临床医生,清晰的思路和精湛的技术缺一不可。
“血来了,血来了!”护士提着恒温箱从医院大门口一路飞奔进了抢救室,把血挂上了输液架就开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那边开颅钻的声音响了起来,患者颅脑受伤严重直接凹陷下去了一块,没办法脑科主任只好从上面开了个孔。
“青时啊,情况不太好,脑干受损严重已经出现了脑水肿”
是上次那位和她一起做路虎司机手术的老教授,陆青时抿了下唇:“请您尽力而为”
“好,放心”对方应了一声继续埋头手术:“来,给我头皮夹”
“陆大夫,于大夫说她做不了!”护士捏着电话跑了进来,电话开着免提,她头也没抬。
“做不了就写辞呈吧”
“好了,剪线”陆青时利落地打了个手术结,助手递上手术剪,线头被稳稳剪断了。
那边郝仁杰一把揪起了她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于归!你穿着白大褂挂着我们仁济医科大的胸牌就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我们一附院急诊科从来没有懦夫!这里不光只有陆姐是医生,你也是!要是有一天陆姐不在了,你靠谁去!”
他说罢,看着躺在病床上还昏迷不醒的何淼淼微微红了眼眶,再看一眼恨铁不成钢的于归,松开她的衣领,于归跌坐在了地下。
“看看谁空着,来帮忙搭把手!”
他摘下口罩往出去跑,于归从地上爬了起来,颤颤巍巍的手从托盘里抓起了持针器。
陆老师……会有一天不在吗?
原来不知不觉里,她对陆青时的依赖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有困难找陆青时,已经成为了急诊科每个人的共识,在她丰满羽翼庇护下的于归,即使学了一些皮毛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长,陆老师……恐怕早就看穿这一点了吧。
于归吸着鼻子,不让泪水落下来,把持针器轻轻送进她的肌肤里:“手腕要稳”
这一刻仿佛陆青时穿着白大褂负手而立站在了她身后。
“不要猛地一下戳进去”
于归重复着,手上动作放轻了很多。
“大臂力量带动小臂”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缝针穿过皮肤另一只手拿镊子轻轻夹了出来。
“肌肉控制住不要晃”她深吸了一口气,一针接着一针,利落地打结,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最后的缝合动作越来越快,也勉强称的上流畅。
“好了,脾破裂修补完毕”陆青时放下手术剪,看了一眼老教授,对方拿起吸引针管把血肿从颅脑内夹了出来。
“血肿清理完毕”
陆青时拿电笔照了照女孩的瞳孔,摇摇头,对光反应还是没有恢复。
“陆主任,血压持续下降”
在纠正止血休克内环境之后,患者的血压一直上不来,用大量升压药才能勉强维持在40-60mmhg,远远低于标准值,血氧更是低的可怜。
“加大氧流量”呼吸机从抢救开始就没停过,脑科主任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脑干损伤的程度太严重,无法修复”他看一眼旁边的脑电图,已经变成了电静息状态。
“没办法了,送来的太迟,去让医务处和家属谈吧”
脑组织不像器官还能移植,受到不可逆的伤害时即使大罗金仙也难救,陆青时清楚这一点,但仍觉得遗憾,眼神有些微微的怅然。
抢救室的灯灭了,陆青时被家属团团围住,医生微微低头表示抱歉,然后就被人揪住了白大褂一阵哭天抢地,医务处的人赶来维持秩序,陆青时得以脱身,消失在走廊深处的背影略有些落寞。
另一间抢救室的灯也灭了,于归出来眼角挂着泪痕,脸上却是充实满足的笑意。
家属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表示感谢,何妈妈差点都要给她跪下了,她一把把人扶了起来,秦喧一拳砸在了她肩头,刚刚还失魂落魄的人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又生龙活虎了。
“可以啊,不愧是陆青时的高徒!”
于归自知没到那个程度,挠着头笑得有些腼腆:“是陆老师做完了关键部分才交给我,抢救成功她功不可没……”
“只是……”她看一眼轮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必须要尽快进行心脏移植了”
我们都说世界不是黑白分明,可生命是,生或死从来都是单项选择题,没有经历过真正死亡的人不会明白,看见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散是多么遗憾,陆青时从业的时间不算短,经手的病例甚至比一般专家教授还要多,可面对死亡即使她的内心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常事。
可情感还是难免有一丝怅然若失,十五岁的年轻生命,本该有繁花似锦的未来,却因为一个人的莽撞而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陆青时起身,手撑在了栏杆上,天台上的夜风有些大,吹乱了她的头发,脚下是城市连绵不绝的灯火夜空。
顾衍之转动着轮椅上来:“抢救失败而已,不至于要跳楼吧?”
陆青时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微不可察弯了一下唇角:“我又不是于归,要死要活的”
消防教官转动着轮椅走到了她身边,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看着月光落在她眉梢眼角。
“所以看起来不近人情的陆大夫其实是一位好医生,也是一位好老师”
陆青时脸上闪过片刻不自然,捏紧了手中的咖啡罐:“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顾衍之直觉告诉她,如果她真的说出“来看你呀”这种话,搞不好会被人直接踹下天台,于是眨了眨眼睛:“来看星星”
陆青时抬头,是个很晴朗的夜晚,繁星闪烁,月华璀璨。
医生抿了抿唇角,没再说什么。
“我二十岁那年去云南执行任务,那片山林有很多当年越战遗留下来的雷区,我们蹚着地雷在原始森林里摸索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了毒贩的影子”
陆青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但依旧听得很认真。
“那后来呢?”
“后来……”顾衍之脸上出现了一种神往,神情带着怀念,语气却分外平淡,讲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峥嵘岁月。
“情报泄露,潜入失败,恐怖分子抓了附近村民做人质,我们无奈只得先行撤退保证人质安全……”
“顾衍之,你干嘛去!回来!”队友一把扯住了她,年轻气盛的特种兵自认天下无敌枪法百步穿杨,可以远距离击毙毒贩头子救出人质,于是甩开了拉着她的队友,孤身一人扎进了密林里。
上级的命令是优先保证人质安全,可谁也不甘心好不容易才寻觅到的毒贩老巢就这么空手而归。
“队长,怎么办?”几个身披吉利服,穿着迷彩作战衣的特种兵聚到了一起。
她当时的队长如今已化作了英雄纪念碑上的名字。
“你们原地待命不要动,我去找顾衍之”说着,也一头扎进了密林里。
在军营里打靶无论是固定靶还是移动靶她从未失过手,可她忽略了真正把准星对上人的时候,那种感觉到底是和打靶不同。
年轻的特种兵咽了咽口水,拉开了保险栓,88式狙击步枪的优良性能可以使她在八百米外命中目标,只要能一击中的,其他喽啰不成问题。
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嫌犯露头的机会,只要露出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她都有把握能打中他,可是狡猾的毒贩一直躲在人质后面。
眼看着天要亮了,贩毒团伙其他成员也都散入了密林里化整为零,再寻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
子弹就压在了膛上,顾衍之不甘心,为了这次抓捕行动,公安部牺牲了很多同事,其中就有她的战友,在排雷时被炸得粉身碎骨。
少年涂着迷彩的脸上看不清表情,眼眶里却有泪花在闪烁,她要为战友报仇。
顾衍之从丛林里站了起来,拔出战术刀,还没等她迈开步子,密林里骤然一声枪响,惊落了林中飞鸟。
她就势一滚,耳朵上挂着的微型通讯器响了起来:“就是现在,顾衍之!”
她的队长为了给她创造狙击的环境,悄无声息摸到了毒贩的后侧,突然发起攻击,刚刚的枪响也是毒贩惊慌失措的情况下开枪自卫,人质被其他队友救下,她的队长则和毒贩缠斗在了一起。
顾衍之下意识持枪射击,把准星对准了毒贩的后脑勺,轻轻扣下了扳机,松开食指的时候却猛地站了起来。
“不!!!”
“爸爸!!!”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扑向了受伤的毒贩。
那一刻血花在她的眼中盛放,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实弹射击打中的不是敌人,而是无辜的幼童。
任务成功,毒贩被赶来的队友击毙,可从那一天开始天才的光环从她身上抖落,频繁做噩梦,一摸到枪就会浑身颤抖,她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也没能彻底解决问题,她的队长也因为此次事故引咎辞职。
生命的沉重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尤其是心智不够坚定初出茅庐的菜鸟,陆青时和她的队长一样,用自己看似不近人情的外表在呵护着于归那颗敏感脆弱的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