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下(59)
郭大友再度否认道:“即便有,传讯的效率也跟不上辽东这里的变化。消息的传递若没有官方的传驿,哪里能传得那么快?锦衣卫常年在各地都建立了密集的情报网,且定期会在各地清理多余或可疑的组织团体,我不信刚刚从辽东起来没几年的建州女真有这个能力在内地各大城镇建立情报网。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敢打赌,张允修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在吹牛。也许他确实在内地有人手,但必然规模很小,我推测最多不超过五十人,否则就要引起锦衣卫各地巡勘所驻点的注意了。要想做到他口中那种广而告之的程度,是根本不可能的。”
江云平也道:“这一点李姑娘大可放心,锦衣卫每年都要联合官府清理隐藏在各地的民间团体组织,传讯网这一要务一直牢牢抓在锦衣卫手里。”
穗儿听闻郭大友与江云平这么说,虽然心中仍存疑虑,但重重顾虑总算打消了大半。她缓缓露出笑容,看了一眼孟旷,然后才问道:
“郭大哥,为今之计当如何?”
郭大友笑道:“将计就计还是要试一试的,不过,九连城那里也要加紧派人去,最好要先拦住那个沈惟敬。我看,就分头行动吧。你们一会儿就答应张允修的要求,回答他的时候如果他问东问西,你们尽量不作回答,不要让他获取到关键的讯息。我会让人加紧对他的看守,确保他无法向外传递消息。只要他不傻,他一定能看出你们将他与你们私下谈判的内容泄露给了锦衣卫知晓。届时,你们先带着他往广宁去,我会带一小队人马随在你们身后接应你们,不论广宁是不是有埋伏,在你们之前,我会先派江云平去探路,用飞隼传讯给你们,你们好把握广宁城中的动向。罗千户会帅一队人马即刻赶往九连城,截住沈惟敬。剩余人就留在辽阳接应。”
郭大友的安排稳妥,众人没有异议。商议已定,众人便即刻展开行动。孟旷与穗儿商量了一下再见张允修后的说辞,算好时间,在当日(十一月初一)的夜间酉正刚过,上门去寻张允修。而一个半时辰前,江云平已经带着锦衣卫专门训练出来的飞隼赶赴广宁城探路了。
穗儿假意将屋内看守张允修的周进同和另一位锦衣卫引了出来,孟旷则趁机进去,拎着张允修的胳膊就将他拽出了房间。
“立刻跟我走!”她言简意赅,贯彻郭大友的叮嘱,绝对不与张允修多啰嗦半个字,不让他获得任何多余的信息。而张允修也非常反常地并不多问一个字,他全程都维持着静默,除了喘息有些急促之外,任由孟旷带着他往马厩而去。
孟旷携着张允修抵达马厩前时,穗儿也从另一侧绕了过来。三人会合,孟旷牵出张允修、自己和穗儿的马,按照老办法,将张允修的马缰控制在自己手中,让穗儿在后方看着他,三人列成一纵,即刻从辽东都司的后门出去。
三人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一路向西疾驰,马蹄踏雪翻飞。今夜天际薄云浮动,有银月高悬,视野不算一片漆黑。他们靠着微弱月光在雪地上的反光前行,一路静默,无人说话。
广宁城在辽阳的西面,快马要骑大半天的路。夜色之中赶路,只觉得万物阒寂无声,连野外飞禽走兽的叫声都听不见,一切声源似乎都被白雪吸走了。只能听到耳畔的劲风呼啸,和马蹄踏击雪地的哒哒声。
孟旷骑在马上,右手单手控马缰,左手拽着张允修的马缰,领着他的马匹往前跑。她三不五时回首一下,确定张允修还老老实实坐在马上,穗儿也跟在后面。
他们一直奔驰,眼见着天边的光芒逐渐发白,黎明来临。孟旷判断大约是四更天与五更天的交界时,她们沿着绵延千里的长城线,逐渐看到了一座坚实的城堡出现在了眼前。那是广宁城,数日前她们曾在城外的驿站驻扎了一夜,没有进城,直接路过了。
张允修说是要在东门与舒尔哈齐汇合,但她们如今早到了一日,汇合的时间是明日的此时。孟旷没有急着进城,停了马,将张允修拽下马来,用绳索绑缚好,把他丢在了雪地里。然后她自己在附近寻到一片相对干爽的地块,堆了柴木和树叶生火,用挂在马身上的小铁锅煮化了雪水,和穗儿一边烤火休息一边吃干粮、喝热水补充体力。她们一夜未眠,奔袭百里,穗儿眼圈红得吓人,二人面上的皮肤也都冻得发红泛皴。
“喂……给口水喝……”不远处,雪地里的张允修在雪地上趴伏着,站不起身来,向孟旷虚弱喊道。
孟旷没有理会他,穗儿则望着远方的天际。
又等了一会儿,灰白的天际之上,有一个小黑点出现。那黑点逐渐放大,很快便能看清那是一只全身漆黑翎羽的鹰隼。鹰隼瞄准了孟旷生火的火堆冒出的烟气,俯冲而下。孟旷立起身来,抬起手臂,鹰隼精准地落在了她的手臂之上。孟旷从腰包里掏出一小块肉干喂给鹰隼,抚了抚它的翎羽,从绑在它爪上的信筒中取出一封被蜡封住的信,那信筒中有两封信,内容是一模一样的,一封发给孟旷,一封发给后方的郭大友。
孟旷取出信后,一抬胳膊,将鹰隼放飞。鹰隼扑棱着翅膀直冲云霄,向东方飞去,孟旷则拆开了封蜡,展开信来。
“城中暂未发现可疑人物,十三可至东门内与我汇合,郭按计划行事。”
孟旷将信丢入火堆烧掉,顺势烤了烤火,搓了搓手,走去将张允修抓了起来,丢上了马。张允修出声道:
“你们莫要浪费力气,你们若想将计就计逮住舒尔哈齐,那是不可能的,他早就对此有所防备。你们还是老实按照我所说的,甩开后方的锦衣卫,跟我走罢。”
孟旷冷眼望着他,片刻后嗤笑一声,依旧不作任何回答。她牵着他马匹的缰绳,走到自己马边,翻身上马。穗儿用雪埋了火堆,戴上手套,也跟着上了马,策马来到了张允修身侧,开口道:
“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实话说我们搞不明白。但我们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顾好你自己,休管我等如何。”
“李穗儿,你们太不明智了,你们要知道随在锦衣卫身后是没有未来的。这个王朝都是没有未来的,何不早日改弦更张?!”
“改弦更张?你知道你的父亲为了大明付出了什么吗?你应该很清楚他的遗愿是什么。张允修,你是个叛徒!判家,叛国,亏你还吃得下睡得着,你这种人,要下地狱不得好死!”穗儿怒道。
“你们太天真了,真是愚不可及。”张允修连连摇头,“我可以告诉你们,大明过不了五十年就要亡国,有生之年,你们都要目睹山河破碎的一幕。如今你们的挣扎是毫无意义的,我看着你们,只觉得可悲……”张允修说到最后,不禁长叹一声。
“亡国又如何?”前方的孟旷突然出声了,“就算亡国,也要战到最后一刻。脊梁骨就算被人打断了,也不能自己先弯了。”
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黎明微白的天光中显得更为明显。黑黄的城郭就在眼前,城门已开,有人在门口迎接她们的到来。
孟旷和穗儿领着载着张允修的马靠近了城门,便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锦帽貂裘,一身雍容地骑在马上,凝视着他们。他的身侧,江云平同样骑在马上,而后方还有二十多名亲军带刀步兵。
孟旷率先下了马,拽着绑缚张允修的绳索,将他带到了那老者跟前。穗儿则牵了马随在她身后。
老者出声道:“来者可是锦衣卫十三爷孟旷?”
孟旷拱手一揖,算作回答。蒙面的厚布遮蔽了她的容颜,从此时此刻起,她将不再开口说话。孟旷本以为江云平是单独在此等她,却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位老者。孟旷大概能猜到他是谁,虽然从未见过,但老者应当就是独步辽东的前总兵李成梁。
“老朽李成梁,见过上差。”李成梁骑在马上,也向孟旷拱了拱手。话说得客气,但气势足以压人一头,尽显霸道之气。老者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体格强健,红光满面。浓郁的苍眉之下,一双眸子漆黑深邃。
他此时并无官职在身,实为一介布衣,却身着总兵军服盔甲,在锦衣卫面前毫无谦逊之情。不知是往日做派如此,还是出于特殊目的才如此以势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