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鹊(40)
言阳虽没想到俞逢早就洞悉他的目的,可他已经在悬崖边等待很久了。
他把“杀了我”这三个字又换了个措辞,“这个结局我每天都在想,我乱七八糟的人生也该落下帷幕了。”
他嘴角的笑淡了些,“你知道的,我的部分神经传导纤维被损毁了,这是……不可逆的。”
“我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了。”
“……”
俞逢握着长刀的手紧了紧,一步一步走向言阳。
在被无尽拉长的时间里,言阳想起了在黏腻潮湿的夏天里,一处废弃的喷泉,苍老悲凉的咏唱。
“有一天你会听到阴郁的钟声,向世人宣告我已逃离这浊世,
随龌龊蛆虫往另一世界安息,我劝你千万不要为我而悲鸣。”
天地间的风静了,言阳闭上眼睛,冥冥之中像是听到了死亡的号角。
“当——”
言阳听到了金属和地面相撞击的声音。
他疑惑地睁开眼,发现俞逢已经到了他面前,将长刀扔在了地上。
言阳看着那把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冷兵器,那是他经年累月的罪恶幻化成的具象物,被俞逢挥手丢掉。
俞逢还是那副怒极气急的模样,字字掷地,“不用等到破晓,就现在。”
他抬手,重重点击了那个镀了层危险红色的选项——
“是否选择关闭芯片监测与控制功能。”
“是。”
指尖毫不犹豫。
下一秒,原本和暖的晚风倏地猛烈起来,吹鼓了俞逢的黑色衬衫,他的背后,落日鲜红得像是吞噬生命的滚烫岩浆,淌进远处的卡斯城,流入道貌岸然的虚假文明中。
先进发达的皮囊消失了,成千上万的建筑被解离华贵精巧的外表,露出有着陈旧炮火痕迹的破败模样——
这是一座被战火征服过的城市。
整洁的高等公寓开始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入口的顶级茴香酒不过是寡淡的蛋白质合成剂,整个世界都在面对着虚假,疯狂反向逃逸。
杀人凶手眼也不眨地看着,眸底一片光亮。
在一切尽数分崩离析时,言阳猛地被俞逢拉近。
迎接他的是一个用力的、久违的、轻微颤抖的拥抱。
俞逢拥住了他。
这和言阳预想的不太一样,他一时有些惊愕,想抬头去看俞逢的表情,却被俞逢的双臂禁锢地动弹不得。
俞逢越来越用力,像是如果不竭力拥紧,故人就会如流沙般逃遁一般。
他的一只手扣住言阳的后脑,指间是言阳柔软的栗色发丝,开口像是被砾石刮擦过的嘶哑,“我一直在找你……”
有液体滑落,落进言阳的衣领,言阳像是被烫了一下,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几乎被震在了原地。
言阳印象中的俞逢,是他见过最擅长情绪管理的人,年少时众星捧月他不卑不亢,后来跌落神坛时他也毫不在意,从冷淡疏离到后来漫不经心的乖张,谁都无法从他脸上窥探到他的真实心绪。
哭这种事,在言阳的认知里,俞逢是不会的。
他仿佛被切除了泪腺,言阳仔细回忆过去,他从来没见俞逢哭过。
这一滴眼泪像是烙进了言阳的皮肤,烫伤了他的心口,可这还不是结束。
他抬眸望去,俞逢刚刚的冷然麻木悉数露出了真面目,那张脸上尽是支离破碎的苦痛,收得近乎凌厉的下颚线条上有泪水刚好滴落。
言阳愣愣地伸手去接那滴眼泪,那温热液体砸进他的掌心时,他仍不敢相信事实——
他竟然看着俞逢在自己面前情绪崩溃了。
俞逢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剧烈到恍惚间有种间接性窒息的错觉。
可他到底在愤怒什么?
是在气终于找到言阳,他却已经决心赴死然后留自己一人独活吗?
并不是。
其实说是愤怒也不完全准确,如果心下起一场大雨,浇灭俞逢那层熊熊燃烧的怒火,你会发现他那灼热的气焰下,是恨意。
他在恨自己五年迷茫兜转,恨言阳被搅碎血骨的时候他一无所知。
言阳在罪沼中挣扎时,他在做什么?
在无数个迷茫的凌晨里,独自一人徘徊街头,在每一个感到熟悉的角落回望自己抓不到的过去?
在不知所谓的情感空白里,活成言阳的模样,徒劳地抓住虚空中那些无形的执念?
让俞逢来宽恕言阳是无稽之谈,俞逢宽恕不了的是自己。
他简直要恨死自己了。
恨自己茫然,恨自己无力,恨自己眼睁睁看着言阳一脚一个血泞脚印走到黑。
恨自己无法与言阳共罪,看着黑暗为他一寸寸搭骨生肌,那刀刀入骨的痛意像是要把他凌迟致死。
摧毁一切后的失而复得是命运最苟且的善举,言阳一路走到支离破碎,俞逢看着他被搅碎,又强行拼凑起来,最后站在他面前已经千疮百孔。
俞逢抱着言阳,心底一片惶然,“我带你再去看一场烟火,一场最盛大的烟火,从头至尾,每一朵都不错过。”
“只要和你在一起……”
“不管是虚伪的文明还是真实的废墟,我都可以,只要和你在一起。”
俞逢低头,落下细碎的吻在言阳的眉骨,又辗转到言阳下意识轻阖的眼睛上,极致温柔极致珍视。
直至唇边,俞逢的舌尖上跳跃着泪水湿咸,喉间又有股隐约的腥甜,可尝遍万般复杂也尝不到这缺失的五年。
唇齿交缠间,言阳断断续续听到俞逢的声音。
“我终于可以抱紧你,不要让我再失去了……”
“所以为了我……活下去好吗?”
言阳一脸不知所措的空白。
他任由俞逢抱着吻着,双手垂在身侧。
他一直明白自己只是一具被复仇驱动着的傀儡,在计划达成的那一刻所有活下去的意义都被尽数抽空,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俞逢手上,也算满足了他对俞逢的病态偏执。
他在坠落时与死亡对视,背对着自己和整个安然纯粹的过去,满心满眼只有该怎么摧毁、最后怎样死去,却忘了世上还有一个人将他找寻。
这世界明明没人记得他,却有一个人对他执念深重。
怎么会?
俞逢再次抱紧他,紧到两颗跳动的心鼓噪相贴,他的声音在言阳的耳侧低哑着,藏着最深的那层哀求——
“言阳,跟我回家好不好?”
言阳:“……”
他在罪沼里浸了不知道多少个长夜,以为一切已经不可转圜,俞逢三言两语就能把他捞出来吗?
言阳垂在身侧的双手,颤抖着回抱了俞逢。他闭上眼睛,一瞬间竟感觉长夜将明。
在身后,遥遥欲坠的虚假骨架终于倒下,整个世界都跌入了灰败、慌乱,却柔软的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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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枝头的时候,卡斯城郊烧起了一把大火,映亮了半边天空。
城中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砸得眼冒金星,整座城市混乱不堪,没人顾得上去看莫名其妙的大火中瑰丽庄园的最后绝唱。
也没有人知道,谁在沦落,谁被救赎,谁又成了世人不知的法外之徒。
第六十三章 番外一窥视者
一个月后,斐卡特区边缘某城镇。
皮珀尔慌不择路。
他手上还搀扶着一个人,是他在研究所的一位男性同事,腹部中了一枪,胃部被穿透大量失血,两人一路逃亡,失血量过多,他的同事要维持意识清醒已经十分勉强。
同事奄奄一息,“其他人呢……”
“……别管了,先逃走再说。”皮珀尔脚步不停。
“咳咳…逃去哪?”同事苦笑,“总部有消息了吗?”他念念不忘最后的救命稻草。
“……”闻言皮珀尔突然开始心烦意乱。
两人惶急的脚步落在布满灰尘的瓷砖地面上,他们正在一家废弃的歌舞厅内穿梭。
走廊里的照明灯失修已久,灯光明灭,如同两位逃亡者脸上闪烁不定的表情。
向前挪动脚步对皮珀尔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求生驱使的木然,“黎明庄园的信号发射器已经被烧毁了…”
发现总服务器被攻击了之后,研究所第一反应是去到黎明庄园检查硬件,可他们乘坐浮车升至空中时,却发现整座城市都陷入肉眼可见的混乱中。
不可置信的,这群小白鼠竟然开始在实验箱里窜动了。
他们赶到黎明庄园时,只剩下一地灼烫的余烬。
“我们和总部已经……”皮珀尔回想着,记忆中的火光烧皱了他的眉间,他话语开始艰涩,“已经完全失联了。”
同事一愣,随即轻笑出声,“呵…那我们还逃什么?整个特区都已经是一座封闭的猎场了。”
走动间,牵动腹部的枪伤,涌出的鲜红色将夏日薄衫浸了个透。
皮珀尔当然知道这些,自一个月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开始——斐卡特区研究计划突然公之于众,所有研究人员的身份信息全部泄露,整个特区天翻地覆。
习以为常的体面与突如其来的破败,面前的剧烈变化,到底是真相被剖开还是假象在注入?
按理说在这个迷茫的当口,兰萨斯人是拥有抢占舆论洗脑的一个时机的,可惜的是在意外重击之下,他们手中握的,只有大把权限——已经被注销的权限。
联系与言语的丧失,只是颓势的开始。
研究所被一举攻陷时,武器库被司博的权限封锁。
没有科技傍身,整个世界的伟大操控者们,只能手无寸铁地四散而逃。
异常值与清除者发生了身份转置。
从意外发生直至今日,短短三十天,皮珀尔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同行逃亡的人被抓走,更不用提那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莫名其妙消失的兰萨斯人。
今天凑巧遇到的这位,也血流不止。
受伤同事的步伐比刚刚更加沉重,也不知是腹部伤痛还是绝望致使。这加重了皮珀尔心头的焦躁。
拜托,这是在逃命,拖着这么个累赘哪里跑得动?
皮珀尔扶住同事的手微微**一下,他犹豫着,打算收回手留负伤同事自生自灭。
“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皮珀尔犹豫得正入神,被同事突然的一声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凝神细听,果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走廊里的照明灯多数已经报废,留几盏肩负重任,光明苟延残喘着,还原弯弯绕绕的走廊的全貌。
“刺啦——”
尖锐的声音响起,短促又刺耳,在寂静的歌舞厅里让人心惊肉跳,像是野兽的利齿咬啮头骨,激起最原始的生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