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18)
“对呗。”
他们进了包间,挨个给各位长辈问好,这种聚会一年到头会有四五次,多数选在节日,中秋元宵之类,也有像今天这样,没什么特殊意义,仅仅是大家想要相聚一堂、热热闹闹吃个饭,聊聊近况罢了。
而对于景允和康崇,更像是一个并不庄严的仪式,哪怕有些东西无法全部与人分享。
以景允为分界点,左边是热衷于谈天说地的女人们,右边是坐近些方便喝酒碰杯的男人们,他转动圆桌,替每个人沏好茶水,然后坐下来,在桌底握住康崇的手,陈蜜柑顺势拉高桌布,铺在腿上,把他们俩遮挡起来。
她听见小梅阿姨附在母亲耳畔低声说着什么,母亲似是偏过目光,朝哥哥们瞟了一眼,眼神中混杂着惊疑,诧异,和带着费解的否定。而她并未发作,只是停了会儿筷子,便重新盛了碗开胃的甜羹,以同样隐微的音量和阿姨们窃语,没多久就换了话题。
于是她也不再忧虑,转过头专心地吃面前碟子里景允给她夹的黑椒牛柳,蜂糖山药,剥好的虾和去壳的扇贝,他给了康崇相同的搭配,但康崇那只虾好像比她的大点儿,又好像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离得远导致了视觉误差。
大点儿就大点儿吧!她用筷子把虾肉一扎,整个吞进嘴里,鼻孔愤愤地出着气。
第30章
那之后没几日,梅央收到华丹送来的两张名片,托她转交给康崇,一看介绍和联系方式,均是从事房地产行业、职位不低的朋友,同时捎了句话,很短,一如她本人的风格:就说是我侄子,能打折。
康崇感动坏了,再次出差回来的时候特意买了条项链送她,是国内断货的限量款。她口头上说着“不要”、“退掉”、“臭小子就知道乱花钱”,私底下还是高高兴兴收了,见大客户或主持公司会议的重要场合才拿出来戴,宝贝得紧。
到了月底,经过长达十天的多方考察和反复权衡,他们终于拿定主意,给最满意的那套房子交了首付。虽说托华丹的福,比预估的价钱便宜了好几万,可这依然是一笔巨款,签合同、办手续的时候康崇尚没有实感,晚上还跟景允去吃了顿寿喜锅庆祝,吃完买单时才回过味儿来:“……我是不是没钱了?”
景允不禁觉得可怜又可笑:“……是。”
“你呢?”
“我也没了。”
“啊——”
两人挤地铁回家,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寻了个不起眼的边角,相拥着感受贫穷的辛酸。康崇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扣着景允的背,护着他免受推撞,景允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在他耳旁温声安慰:“还剩点,还剩点,能活过秋天。”
经停一站,地铁门开,人群流动交换,带铁锈味的冷风扑进来,吹得康崇眼眯成缝,他面对站台,目睹了许多场奔波与逃离,追逐与放弃,最后警示灯亮,大门关闭,他呼出口气,把景允抱得更紧,和这个城市里所有像他们一样渺小又平凡的人一起,背负着不同的重量,朝各自的方向稳步前行。
内心终究是欢喜的。不完全符合但无限接近梦想的房子,八十平方,九楼,采光良好,实际面积不大,空间感却很强,且五脏俱全,露台飘窗一样不少,地板墙壁厨房厕所水管电路这些都是提前安装好的,验收房屋时两人都请了假赶去现场,找专门的验房机构检测了各项指标,回来又熬夜阅读住宅质量保修书、使用说明书和装修清单,整个过程尽量保证亲力亲为,父母们几乎没怎么帮忙,只“敷衍”地赞助了些家具,康崇家出钱买床和沙发,景允家出钱买衣柜和书柜,浴缸是开发商赠送的,铸铁的,质量貌似不错,余下的桌椅厨具、地毯窗帘、电视柜置物架等零碎物件,就让他们自己去添置,管是懒得管了,用梅央的话说,“真好,从今往后再也不用节衣缩食给你们攒老婆本了,我要花天酒地,我要纸醉金迷,我要去马尔代夫穿比基尼”。
九月首个周末,搬家公司的工人开车把订购的家具送到了新居,康崇在那儿接应,景允这边午睡刚起,胡乱把脸一洗就哈欠连天地出了门,下面穿短裤,上面穿长袖,系带的帆布鞋,头发用皮筋扎了个短而卷的揪,迷迷糊糊的,地铁差点儿坐反,凭着尚不深刻的记忆连蒙带猜地摸到新家,进门一看,屋里已经无处落脚,摆满了形态各异、还没来及归置的家当,杵在他脸前的赫然是最心爱的书柜,用泡沫块垫脚,蒙着白色的塑料布,散发出好闻的木质香味。
他从柜子后面探出头,叫了声:“康崇。”往里走,地上散落着一些杂乱的鞋印,压扁的纸箱,空气中尘埃飘浮,他听见男人的说笑声,烟味浓重。
一伙人正在客厅休息,闲聊,几个人穿着搬家公司统一样式的蓝色制服,戴着帽子,由于常年从事户外体力活动,面皮晒得黑红,康崇在他们之中,刚搬重物的时候搭了把手,出了点汗,索性脱掉上衣,裸着半身,裤腰勒得偏低,皮肤被泄进屋内的一瀑阳光照成琥珀色,错落的线条和阴影得以显现,见景允来了,他招招手:“这儿呢。”
等景允走至跟前,可触摸的范围,他便伸手勾住,往怀里一带,青筋凸显的胳膊搭在腰间,高度和宽窄都是那么恰如其分,像拿尺子测量过。
他说:“头发长了。”
温热的胴体,隔着薄薄的衣物纤维贴过来,有股令人眩惑的气味。又是这股气味,总是这股气味,怎么都没办法被易感又煽情的夏季带走。景允感到脑子里绷紧了一根神经、一根琴弦,被某种力量拿捏着,撩拨着,迟迟说不出话,跟那几个男人颔首示意。
“……辛苦了。”
“应该的,别客气。”一个帽檐转到脑后的男人接了腔,又将信将疑地问康崇:“兄弟啊?”
“对象。”康崇笑道:“另一个房主啦。”
“你们想喝点儿什么?”景允问:“我下去买。”
“水就行,麻烦了。”
他回以笑,起身离开:“应该的,别客气。”
他待不住,不是因为害羞,是不想放任那种亲昵中饱含暗示的触碰在臆想中持续发酵,像泼在平面上的一捧水般不受掌控,四下流淌,让他口渴,大脑浑浊,产生不合时宜的遐思。
下楼,绕开搬家的车,他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路径穿过小区的花园,一条灰黄色的土狗在草坪上熟睡,蝴蝶大胆地停在它肚皮上,那处的毛似乎很好摸。天空蓝得纯净,拖着一道长长的飞机云,扎进了葱郁的树冠里看不见头。
小区有两个门,他走侧边那个,离得近,出了门就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隔壁是卖水果的,对面是必胜客。他撩开门帘,闻到糖水冰棍的甜味,直奔冷柜,提了六瓶百岁山,抱去柜台结账。
用手机扫付款码的时候,他瞟见摆在桌上的小型货架,顶端十分醒目的插着一排规格齐全、花里胡哨的安全套。
他觑了一眼便转移视线,问收银员要了个够结实的塑料袋。
第31章
回到楼上,堵在门口的书柜已经被人抬走,搬进了书房里,地上留着一圈方框形的尘屑。他跟过去,把水分给大家,康崇问他,是靠左边的墙还是右边的墙?问完喝了口水,拧上瓶盖,举着冰凉的瓶身贴上景允因跑动而红热的脸。
他打了个舒爽的寒颤,说,右边,别长时间受太阳直射,不然书放久了会晒脱色。
一个工人闻言,“噢”地拖长声音,说学习了,将来给儿子的卧室就这么装。
下午三点,搬家公司的车驶离了小区,临走前,工人们顺便把他们要丢的垃圾捎下了楼,两个人道了谢,道了别,留在家里做后续的收尾工作。把洗衣机抬进盥洗室,沙发床调个头,组合柜垒成梯形,吧台灯通上电,再一同动手拼装网购来的陈列架,对照着图纸,按步骤操作,像小孩子拼积木。
眼看着家具们逐个被安置妥善,空间经过归纳,变得宽敞明亮,叫人舒坦。软装配合原有设计,整体来说格调简约,利落稳重,黑白灰基础色系,点缀一些深棕或墨绿,怎么搭都不出错,无论大件小件,都是精心挑选。
杂七杂八忙到五点,日影西斜,一大片浓艳的晚霞漫进阳台,景允把每个房间的窗户和门都敞开,让风四处流通,和康崇赤着脚,站在被太阳烤得发烫的靛青色地砖上,陈旧的光线里,他们的脸好似珍藏多年的老照片,一切却又焕然如新。
景允喃喃地说:“像做梦一样。”
康崇扶着他,踩到自己脚背上,两人四肢相叠,面贴着面,影子摇摇晃晃,时间流速变缓,永驻于夏日终末。
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对方,没有一点办法、不说出来又无法按捺似的,脸往康崇肩窝里蹭。
“哥。”
“嗯?”
他屏住呼吸,喉间吞咽着局促,话音再出口时带点沙哑。
“……好喜欢你啊。”
等天彻底黑了,两个人才出门,去逛宜家。买杯盘碗碟,水壶茶盏,香薰蜡烛,毛巾牙刷,收纳盒,烟灰缸,砧板,挂画,桌旗,地垫,不管用不用得着的玩意儿,还有一只会吱哇乱叫的毛绒玩具刺猬,肚子里包裹着一颗空心的核,也不知是什么原理,一捏就响,景允冷不防吃了一吓,把康崇这没良心的笑癫了,被捶一顿也要买,从未觉得宜家这么有趣,兴致盎然,逛多久都不厌倦。
拎着两兜战利品,他俩就近在宜家的餐厅对付了一顿,肉丸意面和海鲜烩饭,客观评价味道一般,最好吃的反而是凑数点的烤鸡翅中,酱汁是甜辣口,烤得丝丝入味,渗出来的油脂在表皮外凝结成脆壳,沾着盐和糖粒,一股焦香,令人难以忘怀。
到家打开音响,两人在刚拆封的新沙发上瘫了会儿,听歌,闲聊,接着理东西。工作日没精力,下了班得休息,就想趁着假期一鼓作气收拾完,大不了今晚睡这儿,反正有床。
不知不觉已近零点,两人又困又渴,趿拉着拖鞋下楼买冷饮。
这个小区不比他们以前住的大院儿热闹,聚人气,也或许是住户还没太多的缘故,夜间幽静恬然,花园里交错的亮着几盏路灯,还有个发光的家伙,景允白天时没发现,躲在两棵修剪得圆滚滚的万年青中间,是一台自动贩卖机,刷着红色的漆,货架上排满了瓶瓶罐罐的饮料。
康崇丁铃当啷地丢了几枚硬币进去,摁了一下柠檬茶的按钮,然后蹲在出货口等。
过了快一分钟,没有动静。
他和景允对视一眼,都很迷茫。景允脸上还被自己的脏手蹭了两道脏兮兮的指印,也蹲下来,不知所措地愣着神。
“哦。”康崇恍然醒悟:“是个坏的。”
两人蹲在出了故障的自动贩卖机前,被吞了钱,干瞪着看得见却喝不着的饮料,最后耸着肩膀笑出声来。不知道笑什么,可就是收不住,笑得坐到地上,又凑近了亲吻,总算止住笑,深深浅浅的吻了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