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姻(6)
江边风大,祁聿穿得略有些单薄,但他没作声,只是静静地走在陆卓年身侧。他还没有跟谁这么散过步,陆卓年不说话,他也不知说什么。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陆卓年偶然侧头看见了,便笑他:“难得见你这个样子。”
祁聿有些不好意思,忙忙伸手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梳拢。然而没有用,他弄了两下就不弄了,望着陆卓年的脑袋,意思是你不也一样。
陆卓年身为一个潇洒浪荡的公子哥,平时是很注意捯饬自己的,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往脑袋上抹发胶,把发型弄得齐整帅气。但今天实数特殊情况——祁聿平时估计不用发胶,反正陆卓年没找着,自然也就没法儿捯饬自己。还有另一层隐晦的原因,他怕祁聿觉得他过得太精致,直男气息不够雄厚,反而gay里gay气的,所以没有特地去问祁聿要,免得平添事端,还自己安慰自己大老爷们在自己家用不着这么精致。
现在被祁聿这么看着,陆卓年回想起来自己的心理路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桩婚姻里,祁聿怕是比他看得开,目的坦荡,不谈情感。
陆卓年不再看祁聿,自然地直视着前方,开口道:“你们总是在做对的事。”
“——你还有我哥。”陆卓年垂了一下头,似是百无聊赖地看自己的鞋,复又抬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一下把他的头发吹散,将光洁的额头暴露出来。
祁聿静静地等了片刻,才听陆卓年接着道:“你们才是一样的人。”
刚刚那一瞬间,他大概是在思念,祁聿想。他总是很自然地提到陆卓华,又很自然地将这个名字掠过去,不欲与人多加谈论。
祁聿谨慎地问:“那你呢?”
“我?”陆卓年哈哈地笑起来,“陆二少的名头没有听说过吗?”
陆卓年以前疯起来什么都玩儿,满城就找不出比他还会玩儿的公子哥,跟陆卓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提起陆家的两个儿子,都要摇一摇头,再竖一竖大拇指。比起别的纨绔,陆卓年的名声那是跟着陆卓华的名声一起成倍地翻,提起来就没有不知道的。
可惜祁聿长期呆在祁家,独来独往的,还真没听过这些逸事,于是微微一笑,保持沉默。陆卓年却以为他又是在端着君子作风,挑眉看他,指明道:“我跟你们可完全不一样。人一辈子,不就图个高兴吗?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爱谁谁。”然而这话说出口来,连陆卓年自己都觉得苍白好笑。他哥在,他才能随心所欲的,不是他的生活里没有烦扰,只是这些烦扰都不须他来承担。
祁聿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段儿,并排散着步,忽而祁聿又说:“对不起。”
陆卓年偏过头来看他,不知所以道:“干嘛?”
祁聿没说话,用手掩住口鼻,十分克制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就这样,耳朵都红了,觉得当着别人的面有些失礼,于是又习惯性地小声说:“对不起。”
“你怎么不是谢谢就是对不起,上瘾吧?”陆卓年去碰他的手,冰凉一片,有些气笑了,“冷怎么不知道说。”
祁聿尽量微笑着解释:“也不是很冷。”
陆卓年把外套脱了丢到祁聿身上,在祁聿张口之前道:“别废话,赶紧回去。”跟着就往停车的方向走,大步流星的,跟方才慢慢晃悠着的步子完全不一样。祁聿不太适应这种走路方式,有些跟不上,过马路的时候陆卓年就伸手拽着他,抢在最后几秒钟从人行道跑到对面去,祁聿惊呆了,大声喊他:“陆卓年!”
车流几乎是擦着他们跑过去的影子涌动起来,跑到对面去之后,祁聿反扯住陆卓年道:“很危险!”
他的神情甚至有些严厉,跟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陆卓年奇怪地看他一眼,没有多想,把车钥匙丢给他,道:“去车里等着。”
祁聿站在原地,看陆卓年大步消失在人群里,脸色苍白得厉害。
第七章 上
陆卓年买了一杯热奶茶回来,塞进祁聿手里。
“不是让你去车里等着?”陆卓年问。
祁聿捧着奶茶,定在原地看他。陆卓年以为祁聿又要说谢谢,却没想到他一脸面无表情道:“你不需要这样对我,我不是你那些……那些对象。”祁聿似乎是为难了一会儿,才勉强想出一个比较合适的词。
陆卓年挑眉,道:“哦。”他身子微微后仰,将手插进裤兜里,以一个非常帅气的姿势站在那里,风流尽显,“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才的话,并不是在说你。”
祁聿知道他说的是那句“不喜欢就爱谁谁”,作为一个不被喜欢的人,他十分淡然地微笑道:“没关系。”
陆卓年觉得这样的对话索然无味,随意地点点头,刚扭身要走,又听祁聿说:“刚才那样过马路很危险,以后还是不要那样了。”他不由得顿了一顿,要去看祁聿的表情,祁聿却从他身边错过去,走到前面去了。
仍旧是陆卓年开车,将祁聿送回家,然后换自己的车开走——他早打电话叫助理把车停到了小区的停车场。
“什么时候回你家一趟?”陆卓年问。他不肯承认之前自己做得实在过分,只说:“毕竟你东西都准备好了。”
“我要先问问,再打电话给你。”祁聿回答。
祁家还是祁老爷子当家,眼见七十岁的人了,忙乱一些,也可以理解。陆卓年点点头表示等他消息。祁聿把外套还给他,又道了一遍谢,陆卓年便开车走了。从后视镜里看到祁聿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十足十地谦虚守礼,便觉得祁家人包袱太重,活得太累。
祁聿见陆卓年的车彻底不见了,这才上楼。这栋楼每层只有一个住户,私密性很好,只是有时候太安静了,好在祁聿早适应了这种安静。他在门厅处换好拖鞋,把鞋子收放整齐之后却没有动,只是站着往房间里望了一圈,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还没有开封的奶茶,已经凉了。祁聿难得地显现出了踟蹰的神色,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把奶茶放到冰箱里。
然后他开始打扫卫生。
祁聿习惯了一个人,陌生人的气息让他觉得有些不安。再者,他原本有些洁癖,两天没打扫房子对他来说是一件有些难受的事情。
这房子跟祁家和陆家前庭后院的本宅比起来可称是小巧,但上下两层加起来三百多平的面积,要打扫起来也须且费些功夫。好在家里装修简单,家具不多,又有几间暂且不用的空房间,平日里门窗都锁着,沾不着灰,一个星期打扫一次也就够了。除去这些之后,一趟做下来勉勉强强要花上三四个小时。倘若是每周一次的全方位深度清洁,那又不一样,基本上一天从早到晚都得搭进去。
所以陆卓年对祁聿完全不依靠别人,连钟点工都不请的生活方式感到十分惊讶。他虽不事生产,只知玩乐,却也曾自己在外求学过几年,并非完全不通家务。
但对于祁聿来说,没有人打扰的生活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宁静,每天花三四个小时打扫卫生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熟知房间里每一个无法用吸尘器吸干净、必须手动清洁的暗角,也知道哪些地方容易积蓄灰尘,需要更加细致的清理。
然而今天,他遇到了问题——陆卓年的行李没有拿走,横亘在卧室的地毯上,甚至没有合上,大喇喇地敞着;他昨晚换下来的衣物还丢在浴室里,似乎沾到了水,半湿不干的纠成一团;厨房里,他用过的洗碗布湿哒哒地扔在水池里,祁聿心有所悟地拉开橱柜检查唯二由他洗的大瓷碗,果然,因为放进去之前没有擦干净,这会儿碗虽然已经沥干了,但上面留下了明显的水痕。
祁聿关上橱柜的门,站起身,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完全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的表情。直到电话响了,他才开始像解封了似的,慢腾腾地走到外面去接电话。
是俞薇打来的,问他们是否平安到家了。
“年年那小子,到家了也不知道来个电话。”
祁聿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先打个电话给两位长辈报平安。他有些羞愧于自己的不懂事,毕竟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他从未有过需要打电话报平安的对象。
“是我不懂事,没想起来。我以后会记得的。”
俞薇突然道:“他是不是没住在家里,又跑出去了?”知子莫若母,假若陆卓年就在一旁,肯定会把电话抢过去插科打诨的。
祁聿哑然,替陆卓年解释道:“他为了我提前回来,肯定耽误了一些事情。”
“他能有什么事?”俞薇干脆道,“是我没有教好儿子,一点不懂事。小聿,你不用总是忍气吞声地迁就他。你放心,你进了我们陆家的门,就跟年年一样,都是我们陆家的孩子。他自己不懂事,那是他的事,却没有总让你受委屈的道理。”
祁聿低声道:“我没有受委屈。”
“你是个好孩子。”
结束通话之后,祁聿把俞薇的电话存进通讯录里,想了半天,最终郑重地输入“妈妈”两个字,然后如释重负,心平气和地去给陆卓年收拾烂摊子。
第七章 下
他先把陆卓年的行李箱放到衣帽间的角落里,接着去浴室检查脏衣服的洗涤标签,确认可以水洗之后,把陆卓年的衣服用洗衣袋装起来丢进洗衣机清洗;又去厨房把陆卓年洗过的两只碗重新洗了一边,拿干布擦干水,放到橱柜里,顺便把整个厨房用清洁剂、湿布和干布轮着抹了一遍;这会儿衣服已经洗好了,他洗干净手,把衣服挂起来晾晒;最后清理完一楼公共区域,祁聿已经有些困了,但仍然坚持把二楼的卧室也清扫干净,这才舒心似的,放任自己去洗澡休息。
然而事情仍然没有结束,睡前准备刷牙的时候,他才顿住了,闭了闭眼,没有去动那支牙刷,只从柜子里拿出漱口水,略略含了几遍。上床之前,他选了一家可同城速递的线上超市,挑了一支牙刷,想了想,点击了数量加一,留言请对方第二天尽早送达。
似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前他还模模糊糊地想,今天只是清扫了地板,连拖地都只拖了一遍,下次也该把所有的家具都要擦擦了,这房子浮尘多——因为地处市中心,楼层也不高,比起深宅大院的祁家来说,空气质量自然没有那么好。结果他夜里做梦都在做家务,好不容易做完了,还没喘上一口气,陆卓年从天而降,一切又都乱七八糟。即使涵养如祁聿,也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抓着陆卓年的胳膊质问:“你怎么是这样的人?”陆卓年侧脸朝他粲然一笑,他立刻就清醒了。
祁聿坐起身来,发现手机在响,是物业打来的,说有他的快递,问是代收还是让人进去送。祁聿说:“让他进来吧,谢谢。”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好,因此嗓音有些暗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