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是时间(60)
那一面康靖大概终生难忘,晏啸在急救室的走廊里紧紧抱住了他,身后是许多个催促他赶紧上检查床检查伤情的医护。
他脸上身上都沾染着一些血迹,根本分不清是谁的血。
那会儿晏啸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紧紧抱着他,用一种十分不舍又万分无力的姿态。
他扳过康靖的脸,似乎想要最后好好看看他的模样,烙在眼里带进坟墓方能瞑目安息。
“晏啸,晏总,你别吓我……求求你,求你快躺下,躺下去检查……我等你,我在这等你,我哪儿也不去……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那些语无伦次的话康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晏啸一开口,再不是甜言蜜语和温柔关怀,而是一大口鲜红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汩汩流落,染红了那件他最喜欢的白衬衫。
十三岁!三十年!
真是好伟大!好长情啊!
这句迟到的对不起,听在晏羽的耳朵里像是最最锋利的讽刺,瞬间洞穿了他的胸口。
所以,他的母亲才会在二十一岁便签下那份明显对自己不利的婚前财产协议抱着一线希望嫁进晏家,她不是仅仅想要富足安逸的生活,她是天真地在盼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有天能够回头,看一眼不顾一切爱他的妻子,虽然只是名义上的!
所以,那么珍惜身材的庄美婵会在婚后的第一年便为晏家延续香火、生养后代,而且是以试管婴儿体外受孕的这种屈辱的方式获得一个和自己丈夫的‘爱情结晶’!
所以,他,晏羽,作为一个生命,在没有任何人的,甚至是父母亲本身的疼爱和期待下,就那样稀里糊涂地降生了!祖父当他是晏家一个可能的继承人,母亲当他是一个夺回丈夫的筹码,唯独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疼爱的孩子!
所以,他出生的当天,他的父亲根本都没有赶去医院看一眼自己的骨肉,也没在出生文件上签名,而是躲在不知什么地方为他真正爱着的那个人一字一句地写下一份相当于爱情宣言的遗嘱!他是想告诉对方,即便是那个跟他有着最亲近血缘关系的生命也不会分走半点他对他的珍视!
所以,在他车祸后醒来,躺在那里最最难过和无助的时候,母亲都没有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他一直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内疚多害怕,他怕母亲恨他害死了父亲,泪流满面地对着母亲的背影颤声问她,妈你不要我了吗?
所以,父亲对你的爱是假的!母亲恨你这张脸才是真的!
所以,晏羽,你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的苦,流了那么多的汗,仍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真心爱你!
因为,你根本就是从、头、至、尾,不该存在的一个人!
洁白的雪海菊被挥出一道孝带般的虚影,重重砸在康靖的头上、脸上,卷曲的花瓣散落一地。
两年多来,背着害死父亲的沉重枷锁,拖着这具残废的身体,他赎罪一般地想好好活下去,守护他自以为的爱和期冀,究竟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整个世界忽然褪去了色彩,晏羽的视野里只剩下黑白灰的色斑在不停晃动,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他听不见声音,却能感觉到细风穿过指尖,带走最后的体温。
康靖慌张地站起身,扶住晏羽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不要碰我,离我远一点,我不想看见你们任何人!走开!
晏羽又气又急,急于摆脱这最后的束缚和纠缠,放开那缕本就不属于这里的灵魂飞到高处。
他感觉自己无法呼吸,肺内被挤压成了真空,疼到快要炸裂,偏偏又有一口腥咸堵住了喉咙。
咳咳,咳咳咳——
晏羽剧烈地呛咳起来,倏而一过的明晰中,他看见康靖白色的衣袖上溅了好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黑点……是的,是黑色的,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色彩,连阳光都变成冷白。
每咳一次,那些黑点就会增加一些,很好,谁让你穿这样干净的颜色,我偏要弄脏它!
因为你们不配!
因爱之名,就可以剥夺一个女人最最宝贵的十几年光阴,让她过得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因爱之名,就可以随便制造一个生命做挡箭牌,无视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伤会痛的人?
好吧,伟大的爱情,虚伪的世界,终于在他面前落幕了,尽管结局有些难堪。
晏羽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他似乎可以随风飘去任何地方,再不受这一双废腿和一架轮椅的束缚。
我终于,可以自由了——
“小羽,晏羽,不要……不要这样……”
康靖看着自己衣袖上落满从晏羽口中呛咳出来的斑斑血迹,有如那场经年不散的噩梦重新袭来,几乎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可以,不可以再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一次,我会受不了的,真的受不了!
晏啸,我求求你,求求你保佑小羽平安无事,保佑我还有机会替你照顾他。
染血的帕子掉落在脚边,被风吹向密林深处,淬了鲜红的雪白花瓣零落成泥永不复当初,碑林冷漠地注视着人间疾苦不理凄风如诉。
康靖脱下自己血迹斑驳的外套裹在毫无血色双手冰凉的晏羽身上,无视自己并不够强壮的身体,爆出从未有过的力量硬是将晏羽打横抱了起来向坡下跑去。
晏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他无法在下坡这种危险的状态下单独坐轮椅,只能由着人力抱下去。
等在停车场对着禁烟标志纠结了一百零八次的司机再一次被吓懵,急忙跑过去掀开车门,他们家这位拎台超薄笔电都能累成心律不齐的康总居然把那么大一个活人直接给抱下山来。
等等等等,这这这脸色……还是活人吗?
“陆军总院,最快的速度!”
康靖抱着晏羽钻进后座,风箱一样狂喘,居然还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司机腿肚子像通了电,一脚油门将Cayenne踩出了癫痫,冲着大路飞奔而去。
***
陆总的走廊里,庄美婵终于像一个经典肥皂剧里大房夫人对付狐狸精那样,赏了康靖一个连本带息清脆到激起回声的大耳刮子。
“这是替我儿子打的,晏啸那个混蛋不配!”
康靖到底是个男人,抗击打能力在狐狸精里处于同行业领先水平,只是舔了舔红肿的唇角捂住半边脸,目光坦然地直视庄美婵。
“伤害他,我们人人都有份,你又何必借这一巴掌显示自己的无辜?”
“我以为,小羽总归还是个孩子,如果你想用自己的亲生骨肉做箭伤我,那恭喜你做到了。我现在疼得要命!”
康靖没有撒谎,晏羽被医护们从他怀里接过去后,他几乎已经站不稳,双臂依然保持着那个托抱的姿势,一直后退到脊背撞上墙壁才勉强撑住。
他不是第一次将这个孩子抱在自己怀里,许多年前,在晏羽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他曾经求着晏啸将这孩子带出来给他看看,那时候的小晏羽还是白白嫩嫩健健康康的一团,漂亮、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晏啸怕他难过,曾经刻意疏远这个孩子,在本该添丁进口共享人伦的时刻疏远整个晏家。
他是你的骨肉啊,康靖抱着小晏羽对晏啸说,满脸的兴奋没有半点伪装,所以,他也是我的孩子,就像亲生的一样,你看看他有多像你……
“贱人!”
跟着庄美婵一同赶来莲城的董茜被这一泼另类狗血给浇晕了,杵在走廊里目瞪口呆。
什什什、什么情况……董宏杰被绿了吗,还是他绿了别人所以……
“我弟为什么会跟你来莲城?你们……扫个墓也不至于把自己扫到医院里来吧?”
逮着缴费的机会,董茜顺带手地打探了下剧本引擎。
只一件衬衫的康靖瘦削单薄,面白如纸,却也利落笔挺,“董小姐?”
他犹豫了一下,“小羽是不是最近遇到了麻烦,他对您说过吗?”
心脏缺眼儿的董小姐看人全凭直觉,不是坏人啊,看着挺靠谱的,再说易乘风那个案子她这里知道的基本上外头也都知道了,哪儿有什么保密价值。
“Blabla……我弟最好的朋友了,他觉得事情因他而起,恨不得替对方坐牢呢!”
康靖面上不动声色,让司机递了张自己的名片给董茜,“谢谢,如果小羽这边有什么情况还请您第一时间告知我。”
他披上司机临时买的一件外套走出医院,疾步跨下台阶,“我还要去一趟梅川。”
司机差点儿一口气儿没上来憋出个猝死,脸都紫了。
“你先回公司,我自己开车过去。”
康靖平时过问公司的事情不算多,大多丢给职业经理人操盘,但绝对也是说一不二的脾气。
因此,尽管司机觉得他也是一脸恐怕要随时进医院的模样,还是没敢说什么。
康靖开门坐进Cayenne,拨了一通电话,“……帮我介绍一位最好的刑事律师,要快,价钱不是问题……还有,你用过的那位私家侦探也联系一下……”
***
陆总的ICU病区门口
庄美婵漫不经心的妆容没能成功遮住连续几天堆积下来的担忧和疲惫,眼窝和嘴角干燥灰白,连向来精心打理的头发也枯涩暗淡许多。
她不可否认地后悔了,为什么自己会比自己看清的还自私残忍,他才十六岁,自己二十一的时候不是还单纯执拗到能直接笨死吗?
董茜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头直板快要被她挠成了动感烫,衣服穿出了罕见的简约质朴,连鞋底都毫无尊严地踩平了。
“曾主任,不是说他的情况没有特别严重吗,为什么人到现在都没醒?”
“病人的肺部炎症和肺动脉高压的确没有特别严重,应该是一时的情绪过激造成的,这几天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生命体征基本平稳。”
“昏迷的原因很多很复杂,有些不一定是生理性的。在我看来,这孩子的求生欲望特别低,按说他的心肺功能目前应该可以进行自主呼吸,但只要我们一尝试拔掉呼吸机,他的呼吸就会降至微弱的程度……”
“我们不清楚病人受过什么样的刺激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应激反应,这种消极的配合的确比较麻烦……或许你们家属可以尝试多陪他说说话,尤其是聊聊鼓励的,能够激起他生存欲望的什么事情。”
“孩子还这么小,千万别留什么遗憾。还有,就算后续他恢复了,心肺功能肯定也会受一些影响,这个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日后还要多注意些。”
之后的数日,时常有身穿无菌服的身影出现在晏羽的病房里。
庄美婵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自己的儿子听了会想活下去,说不定听见她的声音本身就会让他对这尘世没有半点留恋。
晏啸是混蛋,康靖是贱人,那她自己呢?
如果当年她不是那么鬼迷心窍般地执着,抱着南墙非得往上撞,说不定现在就是另外一番风景。
是她明明知道晏啸想要的只是一个应付家里的形婚还拼命贴上去,是她白痴一样地自以为给晏啸生了个儿子就能把他绑回身边,是她明明可以随时按键退出游戏还死不甘心地非要玩下去……
晏啸从头到尾都将这场婚姻当做一笔交易,而且提前同她清清楚楚地讲明了交易规则,没有任何的强买强卖和胁迫欺诈。
所以,小羽,伤害你的人大概从头到尾都是妈妈。
你的妈妈很坏很自私,你不要爱她,她不配!
庄美婵默默拷问了几次心灵就不太进来了,如果想让儿子高兴点儿,她觉得自己最好滚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