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明珠(32)
他应该等她死了再来。
霍家铭道:“他是不会来的,你如果不要这十万块钱,拆迁队也照样开工,你就等着一分钱都落不着,流落街头吧。”
男人说完就走,再不留恋。
被逼到绝路的老人三两步抢上,跳起来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啪得一声,一个身影忽然护在男人身上,这一巴掌就狠狠扇在了一个青年脸上。
火辣辣的一记耳光,不知道牟了多大的力气,瞬间就在唐明玉脸上扇起了一片淤肿,红通通地直烧到耳根。
“明玉!”
男人震惊地抱着青年闪后,拦住了老人,电光石火的一瞬,夺过她的铁铲就抡了出去。
“你闹够了没有!”
唐明玉抱着男人的脖子,贴着他暴怒迸发的青筋,心疼地蕴满了眼泪。
二十五
暴怒的瞬间,男人狠狠瞪了一眼上来的周闵炜。
周闵炜自知理亏,他看不住唐明玉,唐明玉爆发出来的力量超乎他的想象,在他有意识去拦的时候,青年就已经抢出去了。
而双方的交手彻底引发了暴动。
混战的人群中,霍家铭和张莲花冷冷对视。这么多年,她的脾气还是没变。这种强悍的压制也许到死都不会变。不管他是反抗、出走还是归来,他的母亲都无动于衷,冷血到无懈可击。
张莲花憎恨他。她虽然打不到这边来,但恶毒的眼神宣泄着她滔天的憎恨。两次,她被这两个人逼得无路可走。张莲花恨得牙痒,恨不得咬碎了他们。
霍家铭狠狠一脚踹翻了扑上来的人,啪得一声掰断了他手里的木棍,摔在女人面前。再来一人,依然如此。再来……
霍家铭的强硬,震撼了所有的村民。场面鸦雀无声。
霍家铭搂紧怀里的人,转身离去。
车上,唐明玉觑着男人的神色不敢说话。他的脸转眼间已经肿高了一分,周闵炜顶着莫大压力飞速回奔。
霍家铭没有任何动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抱着怀里的人。
唐明玉依然环抱着他,头歪在他颈间,肿胀起来的脸近在眼前,红通通的,印着五个手指印。
男人收紧手臂,又将他搂紧了些。
唐明玉这时有点放心了,他一动没动,任由男人收缩着空隙,将他勒断了一般紧紧困在怀里。
下车,唐明玉是被抱下来的。霍家铭看着和平时一样,他将唐明玉抱到床上,转身去拿药膏。
周闵炜已经张罗着老板娘到处找药,然而男人一起身,就被唐明玉拉住了。
青年哀求道:“别走。”
他不是为自己,他只是不想男人离开他。莫名之中,有些害怕。
霍家铭果然坐下了,他沉静地等着,唐明玉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周闵炜拿了药膏来,男人接过,挤了一块在手指间抹匀,敷到脸上。
清凉的膏体涂上皮肤,半边脸瞬间不那么僵硬了,火辣辣的热度也退了一点。男人的动作还算温柔,一手扶着他的下巴一手涂抹,认真又严肃。
唐明玉偏着头想方设法观察他的神色,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房间里很静,静得只听到他被触碰脸颊那刻压抑不住的呻吟,男人停下,望着他。
唐明玉也看他,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男人走开,唐明玉自己接过药膏抹。
他捉摸不透男人的心思。
他试图探究男人的内心,但都被他原封不动挡了回来。
唐明玉思索着,霍家铭已经出去忙了。
一整个下午都没事。
唐明玉趴在窗台上,用鸡蛋揉着脸,不时关注着男人什么时候回来。
霍家铭一进门,唐明玉就冲了出去。
黄昏的日光底下,男人抬起他的脸看,似乎是消肿了一些。
唐明玉鼓足勇气道:“您没事吧?”
“没事。”
男人回答,遂即上楼。
和许多个夜晚一样,吃饭、洗漱、上床。
两人躺在乡下这间屋子里,外面遥远的车声狗吠,摇摇晃晃像飘在异乡孤岛上。房间里没人说话,黑夜降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
唐明玉不敢动,怕这铁床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他的脸依然火辣辣的,一不抹药膏就肿得像裂开,他也不敢喊疼。身边男人的呼吸沉稳、冗长,他从没有一刻那么想男人快点睡过去。夜渐渐深了,月上中天,从窗外铺泻一地银光。而床上的他们依然保持着睡前的姿势,谁也没睡着,谁也没动静。
昏暗里,男人翻了个身,背对他侧躺着。
白天发生的一切此刻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回。霍家铭抑制着,他一直在抑制,他尽量维持他的风度,加固他的强大,保持生活的原样,不留一丝可趁之机。
然而在他铜墙铁壁的防守下还是有一个缝隙在慢慢皲裂崩塌,随着时间逐渐被拉大,出现一个又一个不可弥补的漏洞。
他的母亲憎恨他。
是的,憎恨。
他有时候会想她为什么维护现有的家庭,而憎恨他。为什么那么偏心。除了霍文的账算到他头上,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感情吗?
这个在二十年前就纠缠他的问题,至今都是无解。那次,他毅然抛弃所有,报复她;现在呢?
在她扇向唐明玉那记耳光的那刻,撕碎了他全部的幻想,母子情分一无所有。
他报复不了她。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为什么,没有理由,无解。霍家铭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是个极为惨痛的事实,在迟到了二十年后,重重攻击在他脆弱的心口。
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悲伤。
一旦开始出现裂痕,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脆弱,但他却不可避免地脆弱了。
男人转过了身。
莫名地,唐明玉感受到了。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敏感地感受到了男人身上肌肉的绷紧,浑身的力量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速流失,背影在不断崩塌震颤,一刹那间就变老一般,徒留下一片沉重的悲伤,弥漫不散。
唐明玉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印象中男人永远是强悍的、无畏的、不可摧毁的,他的身影永远高大,没有人可以打败他,然而这一刻他脆弱得像个孩子。
夜色里,唐明玉从身后拥住了他。他以自己所能将他完全包纳在自己怀中,他的身体紧贴男人背脊,他的脸颊依靠在男人颈间,他用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他。
他像一个弱小又强大的治愈师,温柔地包容着他的一切脆弱和不堪。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动。
夜里,隐藏了一切不能诉诸于口的心事,埋葬所有丑陋和黑暗。
霍家铭闭上了眼,承受着身后源源不断的热量,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唐明玉习惯性地一摸,床边已经没了人影。他猛地一下就坐了起来,穿着睡衣就跑下了楼。
老板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这么早就下来啦?要不要吃早饭?”
唐明玉左看右看都没找到人,心急如焚。老板娘笑道:“他出去了。”
“有说去哪吗?”
“那倒没有,不过看着像是上山溜达了吧。你来啊,刚熬好的小米粥,还有油条、灌汤包和小馄饨,来吃早饭嘛。”
唐明玉找不到人总觉得不安:“不了,我出去看看。”
他换了衣服鞋子,春天的早晨清凉无比,太阳不是很烈,远处山峦连绵,层层叠叠的梯田,一片旷野,让人的心也跟着豁达起来。
而唐明玉的心却并不轻松。昨晚男人的情况不太好,一大早又没了人影,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唐明玉顺着山路拾阶而上,迫不及待地寻觅着山间的人影。早上山里没有什么人,越往上爬越冷,云雾缭绕。这片基本已被当地放置,荒野里枝叶茂密、杂草丛生,青年爬了一会额头就已沁出了汗,脚步沉重,一深一浅地在毫无规则的山路上攀登。
在林里兜兜转转走了许多冤枉路,仍然找不到那个人。唐明玉也累了,挣扎着爬出半山腰,一轮红日忽然跳脱而出,迎面明晃晃地倾泻下大片日光,将整个山林都沐浴其中。晨雾凝着露珠挂在叶子上,枝叶的苦混着泥土的清冽,形成一种奇妙的甘甜味道。
而远处,一层又一层铺泻而下的梯田错综复杂地排列着,仿佛是个庞大静谧的王国。充满生命力的幼苗抽丝剥茧努力生长着,被风一吹摇摇曳曳如同花海一般荡漾开来。
唐明玉看呆了,他从没见过如此美的风景。
而男人就从那片阳光里走下来了,看到狼狈的青年一愣,“你怎么来了?”
唐明玉顾不上美景,立马就跑过去:“我来看看您……”
跑到男人身边他止住了,对男人的消失还心有余悸,但现在好了,他就在自己面前,他就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他有些气喘吁吁,但精神兴奋,贪恋不足地一眼不眨看着他。
霍家铭抬起他半边脸,昨天掌掴的地方肿得不是那么高了,指印已经慢慢消除,只留下一片红红的淤痕,因为运动又像格外明显似的,红肿起来。
男人的大手在那红痕上摩挲了下,温热的掌心覆在脸颊上,唐明玉莫名脸红,心跳加速。
那应该是怜爱的目光吧……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此时认真探究着什么,微微蹙眉,在碰到他的目光时没有躲避,直视过来。
深沉而漫长的凝视,看得唐明玉心跳如鼓,躁动不安。
“还疼吗?”
男人抚着他的脸问。
“不疼了。”
唐明玉摇头。
“以后别去那边。”男人告诫。
“哦。”
他遂即也想起昨天的事:“那边要怎么办呢?”
男人还没提,他先替他愁上了。
一问出来又后悔,男人多半会说他不用你管,你别管之类。
没想到霍家铭静默片刻,回答了他:“有人会善后。”
“周经理吗?”
“大概吧。”
短短几句,交代完了昨天的事,显然男人还是不想多提。但这已经是非常意外了,男人竟然和他聊起工作的事,他们竟然能平等地交流。
就是这么一问一答,平淡无奇地聊了起来。
唐明玉上前拥住他:“我不会离开您的。”
他笃定地说,是的,不管怎样,他都不会离开。
不是安慰、不是同情,而是笃定的许诺,从以前到往后,他都会彻彻底底地拥有他。
与生俱来。
霍家铭双目微敛,还存有昨晚的软弱就被青年强硬的表白击中了,万年不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隙,男人紧紧抱住了他。
阳光透过的林间,男人微微低头,寻着青年柔软的双唇,吻住了他。
唐明玉似乎能听到冰雪融化的声音,噼里啪啦冰川下的海水翻涌不息。他被男人搂住,仿佛拥抱了爱情。
男人收紧手臂,碾压着他的嘴唇摩擦,浅尝辄止地吮`吸了下,一个惊心动魄的轻吻结束了。梦幻一般,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唐明玉傻傻地愣在那里,男人将他搂进怀里,他埋在男人胸前,慢慢放松身体缩进他怀里,两人抱了许久。
“您饿了么?回去吃早饭吧。”
“嗯。”
“这边风景太好了,好不想走啊,我们就多住两天好不好?”
“好。”
“我小时候都没去过乡下,没想到还有这么美的地方。这是种得什么?水稻吗?”
“嗯,有的地方也种茶树。现在正好是采春茶的时候。”
这里的一切对于男人都太过熟悉,一草一木都携带着过去陈久的记忆。尘封多年,本来如同梦魇一般刻意回避的存在,在和青年聊的时候竟也不觉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