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入怀(72)
蒙古人。
爬过了山,渡过了河。
他从网上找到外蒙地图,盯了良久。尔后慢慢靠在椅背,微眯眼睛。
廖雪鸣脖子里属阿尔泰语系的刺青符号。
草原餐馆外蒙老板的萨满信仰。
那朵紫白相间的狗娃花,全名是阿尔泰狗娃花,是羊爱吃的饲料。
至于山,河。
如果自己的直觉判断无误......陆炡放大图片,定格在华蒙边境交接处:阿尔泰山,纳林河。
而他也知道这只是猜测,现阶段并无确切证据支撑。时间太过久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弄清廖雪鸣的身世。
思忖片刻,用裁纸刀划开了另一份文件,里面是一张光盘。
上面贴着的标签时间为二十一年前,七月份。
是跨国公司孚信集团的公诉案庭审视频,因当时录像技术水平有限只得刻光盘保留。
陆炡打开电脑的内置光驱,放入碟片。五分钟后,视频下载成功。
孚信集团,曾是华蒙最大的跨国公司。
孚信集团本部在华国,在蒙子公司涵盖能源、有色金属、基建以及传统制造业,发展规模迅速,是两国的重点项目,为蒙提供就业岗位,促进两国经济发展,以及外交友好等。
然而一则集团高层利用宗教信仰、组织性/侵/未/成/年/的丑闻使其陷入舆论风波。
新闻的爆料者,是一位十二岁被/性/侵/女孩的母亲,同时也是孚信集团在苏赫巴托尔子公司的食品厂员工。
由于事件的高度敏感性,在那个互联网还未普及的年代,各方消息被第一时间拦截,由国内公诉机关秘密调查。
而负责此案件的检察官,正是刚过二十六岁生日的陆湛屏。
那时检察官体制还未改革,在对嫌疑人调查时拥有绝对的公诉独占权和起诉裁量权。
三个月后,孚信集团的高管被无罪释放,同时起诉刊登新闻的纸媒,多人被逮捕刑拘。
最终以被侵害女孩的母亲称自己是受竞争公司指使,收钱杜撰出的言论而画上句号。
案件结束后,孚信集团对陆湛屏表示感谢,并且向慈善机构捐献天文数字,博得社会好感。
蒙国也持同样态度,认为这不仅保护了两国经济,也维护了外交,否则对两国的民生损失将是毁灭性的。
被授予个人荣誉的陆湛屏,也因此调回京城任职,到现在坐上检察总长的椅子,连带陆家重拾政界地位。
如今孚信集团早因改革而被收购合并,二十年前的高层也已退休,多定居国外安养晚年,也有人与世长辞。
例如文件里的图片资料,其中一张眉心有痣的男人是孚信集团的董事长,五年前因胰腺癌在美国去世。
视频结束,电脑黑屏,陆炡取出光碟,盯着上面记着庭审时间的标签纸。
在此一年后。
恩和其其格在大使馆被害。
陆炡摘下眼镜,又端起瓷杯。咖啡已经凉透,愈发酸苦。
模糊散光的视野,像被一层朦朦胧胧的雾罩住。各种事情千丝万缕,打结缠绕,但始终看不清哪条线头搭着线尾。
一团团线渐渐糅合成魏执岩饱含讥讽的笑。
耳边倏然回响他的那句——我很期待你是会选择保全,还是弑君。
“小廖同志,请问你是发财了吗,还是想开个快递驿站?”
小王拉着小推车进来,上面摞着大大小小的快递,是帮同事从山脚下的快递点拉过来的,其中一大半都是廖雪鸣的。
“快递?”廖雪鸣把怀里的一摞寿衣放在柜台,表情疑惑地走过去:“我记得我没买东西啊......”
他蹲在地上一个一个看,从衣服到零食到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甚至还拆出两盒棉签来。
正在算账的陶静停下按计算器的手,犹豫着问:“是不是陆检给你买的?”
想了想,廖雪鸣攥着棉签,把这些东西拍照,给陆炡发了过去。
两分钟后,他点点头,“是陆检察官买的。”
小王表情尴尬地挠挠头,半晌,说:“岁数大就是会疼人。”
“不会说话就闭嘴。”陶静朝他翻了个白眼,按键的力度越来越大,“归零,归零,归归归零——”
而廖雪鸣面露苦恼,纠结着给陆炡发消息。想让对方以后不要再浪费钱,他不缺什么。
字还没打完,有个快递小哥进来,“永安殡葬,尾号4747收——”
廖雪鸣站起身,“是我。”
“好嘞,麻烦签一下名字。”
这片的人都熟,小王掐着腰朝快递小哥问:“怎么刚才我去拿快递,你不说给送上来?”
快递小哥伸手动动帽子,笑道:“价钱不一样嘛,王老板。”
“去去去——”
人走后,小王凑过来看着廖雪鸣拆快递:“我看看陆检买的什么金贵物件,还专门给送上山......”
等拆开箱子,看到里面是四罐进口奶粉时,两人皆是一愣。
廖雪鸣缓慢地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小王:“应该是陆检给王哥买的。”
他在前天晚上和陆炡打电话时,顺嘴提到了小王的事情。
说王哥这两天心情不太好,因为工作太忙一时没顾上家里。他女儿平时吃的一款进口奶粉县里的母婴店都没货了,网购卡了四五天海关才有物流消息,只好买了平替奶粉。但味道总归有差别,小孩不爱吃,吃不饱,半宿半宿地哭,把小夫妻俩心疼坏了。
但当时陆炡并未太多反应,没想到暗暗帮了这个忙。
“你说这陆检,还真有法子。”小王眼睛有点红,说着掏手机:“廖啊,我把钱转给你,你发给陆检,替我说声谢谢。”
“不用,我给他就行。”廖雪鸣拿过手机塞回他的兜里,把奶粉交到他手里:“就当是我给小侄子买的。”
小王“嗨”地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廖雪鸣的脑袋,“什么时候成小大人儿了。”
又感叹一遍:“岁数大的就是会疼人哈!”
柜台前的陶静看了他们一眼,收回视线继续翻账本,唇角微微扬起。
下午殡仪馆有个年轻男人来访,马主任让陶静沏壶茶送到办公室。
等她出来,悄悄地对廖雪鸣说:“那人是来应聘法医岗的,你猜他是谁?”
“谁啊?”
“那个于海洋的儿子。”
于添天,二十三岁,毕业于西北法大。
直系亲属,父亲,于海洋,曾任职于市检署。
马主任隔着老花镜片,视线从简历表移到对面青年的脸上,问:“你父亲......”
“他上个月交了离职申请,这月初正式离职了。”安静须臾,他尴尬地扯了下唇角,说:“我爸爸和魏法医的事情,其实我和我妈妈也是第一次知道。”
“虽然你的学历,履历都很优秀,来我这里绰绰有余。”马主任摘下眼镜,“但从整个馆里考量,不该用你。”
“主任,您先给我五分钟,不,两分钟的时间,听我说一说可以吗?”
“.....你说吧。”
于添天垂下眼,“我爸爸,小时候家里条件很差,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不为过。他是家里的老大,从大山里考出去的。”
病魔缠绕的母亲,懒惰无能的父亲,几个面黄肌瘦的弟弟妹妹。
都等着靠贫困补助、勤工俭学的大哥往家里寄钱,买粮食,买棉衣,买过冬用的蜂窝煤。
而于海洋也很争气,毕业后就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薪资,把一家人接出大山,让母亲吃上了药,多活了几年。
“虽然现在说这些没什么信服力,您可能也不相信。但当时市检署为了开除魏法医,因为没有正当理由,上面施压给同事想办法逼他离开,不然工作都会保不住......但那场暴行,我爸爸一开始在一旁,是没动手的,他也不想动手。”
马主任轻叹口气,说:“沉默也是对暴力的纵容,是施暴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