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事故(61)
他的动作太快,等许唐成反应过来,朝他看过去,就只见了一个小梨涡,安安稳稳地蜷在那张脸上。
后来许唐成才知道,这个姿势,这样一张照片,就是促使易辙走进这个粉色拍照箱的原因。
那天的照片他们是对半分的,而最得意的这张,被易辙塞给了许唐成。
许唐成一个劲说着自己不要,却笑得如同以往,甚至还微微抬着脑袋,任由易辙以一个正面环抱的姿势将一小袋照片塞到了自己兜里。
一大堆购物袋在他的身侧碰撞,热闹成甜蜜。
阳光太好,玩得太疯,那份好心情也赖着迟迟没走。许唐成和易辙在第二天回了家,刚好临近中秋,许唐成便买了点稻香村的月饼带回去。易辙对这些节日从不关注,进入超市,看见满目的月饼礼盒,他才小声嘀咕了一句:“都要中秋了啊。”
回去时是易辙开车,半路上他接到一个电话,赵未凡的。她问易辙几点到家,说要跟他见一面。
“等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请她吃个饭吧。”先前忙得一塌糊涂,许唐成这时才想起,打架的事之后,他们都还没有好好谢谢赵未凡。他又想了想,有点记不清楚地问:“诶?她和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男生,就是你高考完咱们一起吃饭,挺能说的那个。”
“尤放。”
“啊,对。他和赵未凡是不是在一起了?”
“嗯。”易辙点了点头,“上大学之前就在一起了,挺久了。”
许唐成心里一算,从那时候到现在,四年多了。
“那是挺久了啊。”
他感叹别人的长情,易辙却忽然说了一句:“比我们久。”
这话有点酸,许唐成却听出了里面的遗憾。
想起曾经,他忍不住伸出手,安抚似
地拍了拍易辙的脑袋:“怪我怪我。”
这动作引起了易辙小小的不满,他抽空看了许唐成一眼:“哄小孩呢?”
许唐成说:“哄你呢。”
这话是许唐成第一时间的反应,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已经脱口而出。而等话音散了,许唐成才觉得这回答于自己而言有些违和,反而,更像是易辙惯常的说话方式——不加形容词,不加主语,直白干脆,但一击即中。
易辙也有些意外许唐成忽然这么说,遇上红灯,他转头盯着许唐成看了半天,直看得许唐成干咳一声,低头玩手机。易辙自己笑得欢。
两人在家门口分别,光“拜拜”就小声说了好几遍。
进了家门,许唐成把外套扔在一边,招呼许唐蹊过来吃好吃的。周慧听见他又买了点心,赶紧念叨:“唐蹊不能多吃啊。”
“怎么了?”许唐成敏感得很,听这话音,忙问,“不舒服?”
许唐蹊吐吐舌头,捡起一块蛋黄的月饼,撕开包装:“之前有一点点,已经没事啦,那次是跟同学出去玩,忘了带药……”
“怎么还忘了……”
许唐成一口气刚提起来,就被许唐蹊打断:“好了知道了,以后不会忘记的,那次纯属意外。”
她说完,便忙不迭地躲回了屋,周慧朝许唐成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小丫头已经知道错了,自己也自责得很,让他别再教训了。
许唐成回自己屋里休息了一会儿,临吃饭,忽然接到易辙的短信,说要来给他送月饼。
周慧在客厅喊他,说要帮他把外套洗了。
“好。”许唐成扬声应了,而后给易辙回了消息,说自己不是已经买了很多了吗。
“赵未凡出去玩买回来的,她刚才打开了一个,我尝了尝,还挺好吃的,跟咱们这那种不一样。”
许唐成回了句“行”。
想了想,他又编辑了很长的一条短信过去,大意是让易辙一会儿好好说话,就说同学给了几块月饼,他觉得好吃就送来尝尝。
许唐成自己是打了小算盘的,他琢磨着,等一会儿易辙来送月饼,他正好可以顺势把人留下吃饭。
紧张过后的放松会更接近于精神松懈,在陷在绵软的泡沫池里,躺久了,都忘了外面的地面是硬的。所以第一脚踏在真实的地面上,会忘了力度,忘了那块地面的高度。
商量好了,许唐成想跟周慧学两个菜,便捏着手机出了门。
“妈,待会做个烧茄子?我……”
看到周慧的一瞬,许唐成猛然停了话音,紧接着,许唐成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碎片将手指都击得酸软。
周慧正拎着他的外套,站在茶几旁发呆。她一只手的掌心里攥着一个很小的纸袋,指尖则捏着几张不大的方形图片。
“这是什么啊?”周慧转过头,看过来。
震惊,失望,难以置信,许唐成从未在周慧的眼里见过这样的情绪。
他攥紧了手里的手机,看着她,看着她一直在不停颤抖的手。
“啊?”周慧脚下动了动,将整个身体正对着他。许唐成看到自己的妈妈突然就红了眼眶,她声音尖锐,却像是被一把已经钝了的刀硬生生劈出一个口,塞进嘶哑:“我问你这是什么!”
几张照片朝他砸过来,一瞥间,许唐成甚至能分辨出每一张照片里他们的姿势、使用的装饰。
纸张太小,承不住空气的阻力,所以落向地面时轨迹狼狈,不是飘落,而是坠落——在最高点时忽然换了方向,飞行半途,戛然而止。
第五十五章
关于坦白的场景,许唐成设想过无数个。
什么时候算是合适的时机,怎样的语言更容易让家人接受,哪些事可以让步、哪些事不能让步……可如今,事情揭示得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准备,就已经“被坦白”。也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真实要面对的现实,就是那无数设想中的唯一,也是最坏的情况。
“怎么了这是?”
许岳良和许唐蹊已经听见声音跑出来,他们对视一眼,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妻子双眼通红,尽管不明所以,许岳良也赶紧走向她,试图安抚。但没等他走到周慧身前,周慧突然扬手,将那件薄外套甩向了许唐成的脚下。
紧接着,她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原本也正往前走的许唐蹊被吓到,愣愣地停在了许唐成身旁。要知道,周慧虽然爱唠叨,却其实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她和许唐成长这么大,周慧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他们说过,更何况是做出砸东西这样的动作。
许唐蹊回过神,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周慧痛苦的样子,就不自觉地跟着红了眼睛。
“妈……”她心疼得不行,小声地叫了一声,便往周慧那跑。
“唐蹊,”许唐成伸手拉住许唐蹊,看看她略微苍白的脸色,轻声道,“你进屋去。”
“哥……”
许唐蹊看看他,又看看那边的父母,没动。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啊?说话啊?”
许岳良连着问了几句,周慧和许唐成却商量好了似的,谁都不回答。注意到地上散着的纸片,许岳良弯下腰,刚要拣,许唐蹊已经先一步帮他拾起来一张。
看清楚照片的画面之后,许唐蹊朝许岳良递的动作立刻僵住了。即便对于她而言,这照片的内容也太有冲击性,她一时不知所措,有些慌张地回头看许唐成。
许唐蹊潜意识里觉得不该让许岳良他们看到这照片,可她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来,照片已经被许岳良拿了过去。
看了一眼,许岳良便瞪大了眼睛。他猛地抬起头,将视线投到许唐成那里后就再没收回来。
他活了五十多年,接触这种事情是头一遭,更何况,当事人之一还是他的儿子。
许岳良平时不会说什么道理来教育孩子,他唯一正儿八经教育过许唐成的事情,就是让他注意安全。这时候许岳良也没有立刻说什么,他拧眉看着许唐成,半晌,将手里的照片摁到了茶几上。
客厅里的空气支离破碎,几乎快要供不上人的呼吸。
许岳良和周慧立在沙发旁,许唐成则是从刚才就没有在动过,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地板。
他们三个人泾渭分明,隐隐成对峙的状态。许唐蹊是唯一一个两边都想顾的,但花骨朵里养大的小姑娘也有点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敢贸然开口,斟酌再三,只默不作声地把地上的照片都捡了起来,攥在手里,退到了一旁。
很长一段时间里,屋子里都只能听周慧压抑的哭泣声。周遭安静,所以每一声都清晰地传到许唐成的耳朵里,使得他连头都没力气抬起来。
“你怎么突然糊涂了。”
不重的责备,许岳良也算是给这场交谈开了个头。
许唐成的千言万语都不适合在这时候说,他抬起头,迎上许岳良的视线:“爸,妈……”
“你别叫我!”周慧没有许岳良那么沉稳,她用两只手死死抓着许岳良的手臂,整个人都颤颤巍巍的,像是浑身上下就靠那么一口气提着,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
许唐成将周慧的样子看在眼里,只觉得胸口闷疼。他早就预料到会有摊牌的一天,而自始至终,他最担心的,其实都是周慧。
如果说对这个家里付出最多的人,一定是周慧,她几乎是所有标准意义上的好妈妈,别人挑不出她的半分不是。
许岳良腿不好,许唐成记得,小时候都是周慧骑着一辆自行车,接送他上下学。一年四季,温度不会总是适宜的,大太阳和飘雪的时候都有,可在许唐成的视野里,妈妈的后背就没变过。
“唐蹊,”许唐成的嗓子哽得发疼,他小声说,“先扶妈坐下。”
许唐蹊点点头,想扶周慧,周慧却固执地不肯坐。她红着眼睛看着许唐成,嘴巴翕动,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和他分了。”
像是命令,也像是请求。
或许是这句话让周慧不得不再一次回想起刚刚看到的事,她用一只手盖住眼睛,哭着问许唐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许唐成想说“我知道”,想说他不是犯糊涂,还想说,他只是谈恋爱,没有做什么坏事。他可以讲出一大套道理,可以为同性恋无错提供一整套逻辑链,可这些话他现在不能说,也不敢说。
在这件事上,即便他是没错的,他也没权利指责父母的不理解。如果说他从前的顾忌与思虑有什么益处,那大概就是让他预想好了辩解的分寸和时机。
“你们是两个男人啊……你这算,你这算怎么回事啊?”
周慧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句,许唐成不答,她就一遍一遍地问。
“照片呢?”周慧突然叫许唐蹊,“唐蹊,把照片给他。”
许唐蹊不敢再刺激周慧,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还是犹犹豫豫地,把照片交到了许唐成的手上。
“你撕了。”
原本停留在地面上的视线倏然抬起,落到周慧的身上。许唐成没想到周慧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周慧则深吸一口气,用不稳的声音接着说:“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妈不说你,你把照片撕了,跟那个孩子断干净了,就什么事都没有。”
所有的人都看许唐成,许唐成又看了一眼那几张照片,迟迟未动。
在任何僵持的场景下,缓兵之计几乎都可以奏效。明明知道此刻的周慧是最激动的、最不可能说通的,明明知道他该先顺着周慧一些,让她先暂时平静下来,许唐成却还是握着照片,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