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乖(76)
贱名就是黑工、替死鬼、名贵货物的人肉护垫。
他们像影子一样藏在船舱里,日夜和货物呆在一起,吃住都窝在角落,平时不会露面,一旦有海盗劫船,他们就是货物和水手的最后一道防线。
货守得住就能一夜暴富——整条船上所有货物净利润的20%要作为报酬分给守船人。
货守不住就会被海盗剥皮抽筋,命丧黄泉。
一开始没人把守船人的命当命。
如果不是烂命一条谁会为钱送死呢?
上船之前没人问你姓甚名谁,被杀之后尸体就随意往海里一推。
是霍深慢慢干出了名堂,这个行当才走到公众面前,同时他的名字成为了守船人的金字招牌。
他用来防身的武器是年少时做给爱人的红木铁箭,箭尾刻着个月亮,那月亮被人们神化成他的标志。凡是出海的船只,不论载人还是拉货,只要在船头挂上他的月亮牌子,绝没海盗敢抢。
他在枫岛人心中的地位不可替代。是战神,是信仰,是定海神针。
靳寒看到他时有些意外:“你找我?”
“谈谈。”霍深回答。
裴溪洄在睡觉,靳寒把他带到家门口的面馆,点了两碗素面。
两人相对而坐,都没说话,静静把面吃完。
霍深开口问他:“需要多少钱?”
“三十万。”
“不够。户口学籍就要二十万,每年学杂费五万,吃穿住行,照你那个娇养的标准,每年至少三万,他如果生一场烧钱的急病,你连救命的钱都拿不出来。”
这话刺耳却是事实。
靳寒沉默地盯着那碗没有一点油花的面汤,半晌后,问他:“为什么是我?”
他心知肚明霍深来找他的目的。
“我需要有人接我的班,你最合适。”
靳寒皱了下眉:“你要走?”
“嗯,等到你能独当一面的时候。”
靳寒无法理解:“这里的人把你当信仰,离开枫岛你不会混得更好。”
霍深露出个淡淡的笑:“但这里没有我的信仰,我爱的人还在远方受苦。”
他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
“明早九点发船,你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靳寒看着那张纸:“这是什么?”
“决定出发之前,写好你的遗嘱。”
他告诉靳寒:“你是第四个,在你之前还有三个人,没一个活着回来。”
“如果你不幸被留在海上,孩子我会帮你养大,不保证大富大贵,但肯定不会让他吃苦。”
靳寒拿着那张纸回到家时,弟弟好梦正酣。
他像往常一样洗完漱爬到床上,把弟弟抱进怀里拍着背哄睡。
裴溪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就又笑眯眯地抱住。
靳寒问他:“崽崽,如果哥不在了你怎么办?”
裴溪洄咕哝道:“咋办也不咋办啊,哥不在了我也不在了,还想啥?有哥才有我啊。”
靳寒笑起来,指尖扫过他卷翘的睫毛,就那样温柔静默地看了他一整晚。
第二天天亮时,他在遗嘱上画了一头小猪。
那是他所拥有的全部家当。
霍深问他:“不写点什么吗?”
“不写,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这么自信?”
“我弟弟我自己养大,不用你,也不用任何人。”靳寒对他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这次跑成回来,从我的分成里拿五万给你,我要你把我弟的户口上在你那里,再帮他编一个假身份,随便你怎么编,总之别和我扯上关系。”
霍深不解:“为什么?”
“有一个成天打打杀杀的哥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听说这样的孩子在学校会被排挤。”
他没上过学,不知道同学关系是怎么样的,问霍深:“会吗?”
霍深无奈一笑:“我也没上过啊,回头帮你问问。”
-
十六岁那年夏天,靳寒坐平安号离岛。
从达格夫町后海码头出发,途经曼约顿,先后抵达十四个城市,耗时六个月零十三天,错过了他和裴溪洄的生日,目睹了十七名水手和船员被杀,曾三次被海盗围困,左臂、脖颈、前胸、后背,共留下伤疤十余处,其中致命伤两处。
十六岁那年冬末,平安号平安返港。
他带回分成红利四十五万八千三百二十三元,弟弟去接他时长高了两厘米,瘦了五斤半。
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带裴溪洄去了文具店。
上学要用的铅笔橡皮本子直尺,全都按照店员推荐给弟弟买了两套。
之后他又带弟弟去吃汉堡薯条,坐旋转木马,玩套圈游戏。
晚上他把弟弟哄睡后,坐到书桌前,拿出一个带密码锁的本子,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教育基金。
最后一笔落成时,他能感觉到心脏在颤。
教育在他心里是严肃而神圣的事,让他向往却又不敢企及。
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一天拿出纸笔坐在桌上,来思考一笔名为教育基金的钱该怎么分配。
这笔钱能解决弟弟的户口和学籍,能让他去最好的学校上小学,之后是初中,高中,大学,大学毕业后拿到一份体面的文凭,开始他光明灿烂的未来。
房间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来自靳寒跑船时捡到的一部老式留声机。
调到最小音量,播放着他藏在船舱里时最常听的一首歌。
这首歌很长,他从没听完过,每次都是放到后半段就被叫起来去抵抗海盗。
现在他从头到尾把这首歌听完。
在歌声和海浪的间隙里,捕捉着弟弟平稳的呼吸。
教育基金四个字下,是他认认真真画好的表格。
表格有两列,左侧是用途,右侧是金额。
户口和学籍:25万
学费:5万/每年
住宿费伙食费:3万/每年
零花钱:500块/每月
……
这张表格占据两页纸,除了户口学籍零花钱,还有每个月给弟弟置办衣物鞋子的钱,带他去游乐园的钱,给他订牛奶买退烧药的钱……林林总总三十七项,每一项花销都严格计算有零有整。
表格最后一行写的是,每周带他去吃一次汉堡薯条:40块/每次。
在表格最下方,挤着一行吝啬的小字——
剩余自用:374块。
四十五万现金,沉甸甸一大包,被他埋在床底下的土坑里。
他先拿出五万给霍深送过去。
弟弟要去找小伙伴玩,不跟他去。
靳寒送完钱又去裴溪洄马上要读的学校看了看,回来时天色渐暗,他接上弟弟一起回家。
刚打开门就觉得不对,门口有一堆洒落的土。
他立刻冲到卧室,果不其然,钱没了。
床铺被搬到一边,坑里空空如也。
土渣从床下一路洒到门口,早被人转移走了。
靳寒眼前一黑,当场瘫倒在地。
再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自己拿命赚来的血汗钱,说没就没了。
这半年白干了,那么多伤白受了。
他咬着牙吊着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拿到的钱,他刚计划好要怎么分配的钱,全没了。
弟弟还怎么上学?
再拖就八岁了,更没学校愿意要了。
再去跑一次船吗?
可这样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就算再有,他也不能保证还能活着回来。
他傻了一样望着那个空掉的土坑。
心跳呼吸全停,脸上身上如同被火烤一样烫。
绝望、崩溃、无助和恨一股脑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甚至想要跳进那个坑里把自己活埋了。
就在这时裴溪洄冒出来,说:“哥,钱是我拿的,请小伙伴吃饭了,已经花完了。”
靳寒没有反应,过了几秒后,视线平直地移到弟弟脸上:“……你在说胡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