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雨很大(7)
“——卢比菲的人拿到拍品后,直接劈开它,露出琴槽腹,比对落款。”林从沚说到一半笑了下,喝了口水继续说,“他们走了个过场,匆匆比对槽腹中斫琴师的落款后,马不停蹄开记者会讨伐Gleam卖假的古董琴。结果……第三方鉴定,他们劈开的那张琴,是真琴。”
张渺抿抿唇。
那件事业内几乎人尽皆知,萧经闻自小受到的教育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如同沙漠里时刻保持警惕的野生动物,同行各家的每一个行动他都会评估一下对自己会否造成风险。所以早在卢比菲寻找斫琴师的时候,萧经闻就有所防范。
而萧经闻的魄力在于他没有在接收拍品的时候就戳穿他们,而是跟着对方的谋算,走到最后一步,一击致命。
他就是要对方砍开一把真琴。他不仅要对方掏4个亿成交价,他还要对方知道自己是怎么赢的、从什么时候就赢了的。
事后因文物受损而接受相关机构调查。萧经闻通过公司鉴定流程将仿造古琴及证书交付,出资修复被劈开的真琴,因修复难度不高,还原程度完整。他因连带关系被处以罚款。
可张渺疑惑:“这并不是导致你们分手的吧?”
“我当时很……不理解。”林从沚说,“那毕竟是艺术品,在萧经闻眼里古董艺术品……可以是牺牲品。”
张渺错愕。的确,一个极端生意人眼里的价值永远都是其面前自己的价值,于是她问:“所以你们产生了分歧?”
“算是。”林从沚说,“不过五年前我也不至于单纯到那个地步,我没有谴责他的行为,只是我们聊到这件事的时候,我说他暴殄天物,他说对方罪有应得。总之就是……一旦我们聊到类似的话题,就会延伸去别的地方,导出我和他不同的观念,最后要么吵起来不欢而散,要么一方暂时服软去哄一下对方。”
林从沚没有说得详尽,主要这事儿它没法跟别人说……五年前他和萧经闻吵起来的结果是上床,一方暂时服软也是在床上讨好对方。他们俩很默契,都默契地欣赏彼此在自己行业内坚守的那份原则,也都为对方生存的方式而痴迷。
林从沚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不是美院毕业生,那么萧经闻4亿真古琴故意卖出去让人劈这个事儿真是残暴到有点性感了。
张渺明白了:“也就是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定事件导致你们分手,就是积攒到一定程度的结果。”
林从沚摇头:“积攒到一定程度的同时,他干了件让我决定分手的事情。”
“嗯?”张渺看着他。
“我的毕业作品被他收录进了Gleam。”林从沚说,“他当时很兴奋地对我说,世上的古董珍宝是一个限定的数量,好东西就那么多,出手转卖来来回回倒腾,所以他们公司决定试着‘造神’。”
张渺睁大眼。
林从沚说:“对,那个‘神’就是我。他们决定做一些营销手段,把我塑造成美院天才画家,并且准备安排自己的人在拍卖会上高价拍我的毕业展,总之就是你能想象到的那些。”
张渺了然:“太资本化了,你的话,确实受不了……所以你才要换下《高僧》吗?你不希望通过任何手段来入选拍品。”
林从沚点头。
他虽然不是痴狂艺术家,但美院毕业生,学了将近二十年画画,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被‘打造’。
如果被‘打造’才能为世人所知,才能让自己的画传于天下,那不如这辈子籍籍无名,搞不好某天溘然长逝,死后扬名,他都会觉得是件好事。
可当时的萧经闻不理解。当时的萧经闻最后非常意外,他直接告诉林从沚:现在公司有这样的资源,你是我男朋友,难道你让我放着我男朋友不捧,去捧别人?
林从沚当时被气笑了。
他承认萧经闻此人的样貌身材都在他的审美上,他也承认跟萧经闻做/爱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并且他追求自己时候笨拙又真诚。但并不影响他的初恋结束了。
第06章
林从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一直以来他并没有刻意憋闷在心里,只是懒得说。没想到说着说着,说出来后倒释然了些。
在邮轮上的那几年,其实这些年他过得也算开心,海那么大,船上的人形形色色,林从沚不爱社交,但很多时候听见旁边三三两两的人们开怀大笑,他心情也会好起来。
海上一望无际,一眼看出去视野毫无遮挡,有时候天和海溶成一片。林从沚喜欢公海,没有信号没有网络,邮轮像移动的岛屿,是唯一的陆地。
公海很适合发呆,林从沚喜欢发呆。
那时候林从沚觉得萧经闻真的该来大海上看一看,他看了太多展柜里的奇珍异宝,需要一些空旷无边的地方。
不过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城市。其实张渺也很好奇他下船的契机是什么,只不过很明显的,今天林从沚的语言输出量已经达到了阈值,再多说一个字可能就会原地融化。
“好了,其实我就是有点好奇,毕竟跟Gleam还会有合作,我得知道你的态度。”张渺说完笑了下,“我出来挣钱也是有底线的,像他这种情况,我就得跟他好好谈谈价格了。”
林从沚先愣了下,随后跟着笑了起来。
以及他今天确实说了太多话,他喝完杯子里的水,站起来直接去了画室。手里这幅客人定制的人物肖像还没画完。
傍晚准备收工下班的时候,张渺进来画室,告诉他晚餐已经买回来了,在展厅茶几上,顺便提醒他不要忘记补写简介卡。
林从沚面对着画架“嗯嗯”着表示自己明白了,张渺瞄一眼画。林从沚的画作里印象派画法的作品比较多,他喜欢光和光里的影子、影子里的光。古典派画作他不是很拿手,这幅画画得很慢。
张渺下班后,偌大的画廊就只剩他一个人。回来屿城后每天都是这样,日落后他一个人画画,到这个时间才是林从沚最舒服的。
今天状态其实不错,吐出了心底里许多话,轻松很多。他换了几支笔继续调整画面,频繁退后几步观察整体再上前。
从8岁学画画开始,学的就是画“出来”,最开始画几何石膏,画苹果,老师都会强调把物体从纸上画“出来”。林从沚算是天赋异禀,11岁就明白这世界万物的素描关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看见的世界,先是黑白灰的光影结构,然后才是色彩。
素描结构的世界在他看来更加清晰,一道光铺洒在海面上,亮面暗面灰面,明暗交界线上由暗到亮的变化,随着海浪每次涌起落下而滑动。所以他常常在甲板上发呆几个钟头。
此时,他叹出一口气,摘下围裙,拎着水桶和调色板去卫生间洗。
洗干净后关上画室的灯和门,上二楼。他的晚餐还在展厅里,在二楼换了件衣服,今夜晴,月明星稀。他换了件黛青色连帽衫,戴上兜帽。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和泡面碗差不多大。
他下了楼后径直走向画廊门口,路过展厅茶几的时候顺手拿上张渺给他买的晚餐,一个已经放凉了的全麦三明治。然后出门。
不下雨的时候,这条街对面的公园里有市民跳广场舞,花花绿绿的灯柱和音乐。林从沚低着头走在人行道,这里距离海边不远,但也不近,15公里。
最后一班公交车在晚上十点整,林从沚在站台啃着凉得发硬的三明治。他看见公交站台对面停着一辆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大众途锐,看了一眼,继续吃三明治。
十多分钟后,最后一班公交车来了。公交车终点站是屿城的货运码头,那一片是沙石海滩。这条线的末班车没几个乘客,林从沚坐在比较后排靠窗的位置。
几乎是同时,那辆黑色途锐启动了,跟上公交车。
林从沚瞥了眼,然后收回视线。他抱着他的小铜盆,这是他画画的静物之一,这会儿在公交车上看起来像是要去海边乞讨。
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开到码头站,地面湿漉漉的,林从沚抱着他的盆下车,顺着这条路继续走,大约三、四分钟后走到下海滩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