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28)
“还能怎么办?”陈律师鄙夷地瞅着两个茫然无措的年轻人,“元卓,把孩子送去你妈那里住几天。”
那个宣布自己丈夫的死讯,就同谈论窗外天气一样的顾太太?就算老人家不会刁难孩子,顾家还有个武力值过警戒线的母夜叉顾元惠呢。
江雨生立刻表示反对:“敏真和顾家人都不熟,她会不习惯的。”
顾元卓还未说什么,陈律师又开口冷笑:“她不习惯,顾太太也会让她习惯的。不看僧面看钱面。顾家眼看就要被大水冲得一空二白,这孩子的舅舅却身价过亿。江教授你放心,顾家没准会在路上撒上花瓣欢迎她的到来。”
江雨生按着抽疼的太阳穴,说不出话。他是清高的知识分子,说话做事最讲究姿态好看,实在有点招架不住这土地爷的尖锐刻薄。
顾元卓的脸轰的一声,红紫青三色轮流转换,让人卒不忍睹。
可别说,老头儿的话确实对他起到了良性刺激。敏真眼见着一股凶悍的杀气自顾元卓身上迸发出来,
敏真有点明白为什么顾太太偏偏请这个老头来了。
将敏真送去了顾家后,顾元卓三人马不停蹄地奔赴纽约。
在飞机上,江雨生把安眠药放在酒杯里,顾元卓连灌两杯,倒头酣睡。
“幸好还有你在阿卓身边。”陈律师把一切看在眼里。
江雨生笑了笑:“还要多亏陈律师骂醒了他。这事对他打击太大,靠我一人之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他哄过来。”
陈律师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小娃娃,做事缩手缩脚的,没半点魄力。这种时候,能让他继续糊涂着吗?我看你们感情也是很好的。既然这样,你就该板起脸吼醒他,给他两个耳光不在话下。这是真关心他的人该做的事。”
江雨生点头:“其实如果您不来,我实在没办法,也只有出此下策。”
“哟!我倒是帮了你的忙了。”
“是啊。”江雨生感激地笑,“既然您已经唱了黑脸,那我乐得继续唱白脸了。”
陈律师一愣,发觉自己竟然被算计进去了。
他是长辈,不怕被顾元卓埋怨。但是江雨生是恋人,且本就正因为顾卫东的事和顾元卓在闹别扭。
这种时候,比起义正严词、尖刻犀利,一个温存体贴、无声陪伴的恋人才是顾元卓内心深处最需要的。
再是忠言,也逆耳的嘛。
等雨过天晴,陈律师拱手告辞,江雨生可还要和顾元卓继续过日子的。
第37章
江雨生曾无数次从顾元卓的口中和财经新闻里听到过顾卫东的名字。
这个白手起家的金融巨子的事迹这些年来不断被人传唱, 他拍摄的精美考究的人像总能见于各大财经版块。又因为他相貌堂堂, 生性风流,还偶尔和个别当红女星一同出现在娱乐版块上。
那是最标准的业界精英的照片:笔挺的意大利手工西装, 一丝不苟的短发, 两鬓有着恰到好处的斑白, 给他英俊成熟的面孔增添了极富魅力的沧桑感。
等见到了顾卫东本人,江雨生发现, 人死果真如灯灭。那一团笼罩在人身上的光环倏地褪去了, 剩下一具残破、灰白、僵硬的身躯。
任你生前创下多少丰功伟业,哪怕睥睨千军, 倾了多少城池家国, 死后依旧要赤-裸地躺在陈尸袋里, 任人摆布。
顾卫东的身材比江雨生想象的还要健壮,相信他在生时,同西方人走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顾元卓运动员般的身躯显然继承自父亲。
顾卫东选择自尽的方式时, 肯定体贴地替家人考虑过或许会选择开放式棺木。子弹自他上颚射入, 从后脑出来。虽然掀去了后脑一大块颅骨,但是躺下来, 丝毫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江雨生当时甚至还替顾元卓想,如果想要遮掩, 完全可以说顾卫东死于心脏病突发。
顾元卓在父亲的遗体边站立了许久, 终于低声说:“是他。是我父亲。”
验尸官点头,拿来文件让他签字。
顾元卓忽然蹙眉:“他患有癌症?”
“是的。”验尸官说, “肠癌三期,已经扩散到整个腹腔。相信医生会告诉他,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顾元卓握笔的手颤抖着。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讽刺的是,恰好有警察送来一具尸体。
死者是个流浪汉,头发胡须浓密杂乱如麻团,满脸污浊。陈尸袋一拉开,一股混合着垃圾和粪便的腐臭朝着人狂扑而来。
验尸官早已练就了一副麻痹的心肠,眉毛都不皱一下,将流浪汉摆在了顾卫东的隔壁。
停尸间大概是天底下最平等的地方之一。流浪汉会和巨星名流比邻,再水火不容的仇人,进了这里也只有挤在同一个大冰柜里亲香。
在这里,皇杖和冠冕也崩塌跌落在尘土之中,和贫穷的镰刀与锄头共处。(注:原出处不详)
离开停尸间许久,江雨生鼻子里还能闻到那一股恶臭。
虽然明知道并不是来自顾卫东的遗体,可眼前依旧不断浮现出亡者那张灰白地,如戴了假面般的一张脸。
***
他们没有下榻在酒店,而是住进了顾卫东位于曼哈顿的高级公寓里。
这间公寓的奢华已无需赘言描述,且四处留有女性柔软香艳的痕迹。显然,这里时常会有娇客来访。顾卫东独自一人住在远离家人的大洋彼岸,但是丝毫不寂寞。
陈律师兴致勃勃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指着窗外对面一栋大楼,啧啧道:“你看。听说唐纳德·特朗普就住那边。”
江雨生四处寻顾元卓不见,最后在主卧里找到了他。
顾元卓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嗤笑着,给江雨生看。
“瞧,他还把全家福摆在床头的。”
相片大概是两三年前照的。顾元卓还一脸青涩,笑容盛满了阳光。顾氏夫妇是熟悉剧本的好演员,在相片里亲密相依,如一对白首的信天翁。
卧室外有着宽大的露台,纽约的秋日晴空如洗,哈德逊河在脚下奔腾向海流,驳船汽笛声隐隐飘来。
顾元卓说:“他最后的时候,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这将是个永远难解的谜。
“他最后一通电话拨给了我,还依旧向我保证,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顾元卓说,“他直到生命的最后,都还在对我撒谎。”
江雨生说:“他或许只是想安慰你。”
“不。”顾元卓漠然道,“他只是自私罢了。”
门铃响起,女佣打开了门,一群人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
打头的是一名身段瘦高的白人女性,一头染过的金发,手腕上一只钻表就可抵银行区普通职员三个月的薪金。
这女人年纪不轻了。白种女人老得快,一过四十,全身皮肤就受地心引力的召唤,拖家带口地下坠而去,再怎么保养都无济于事。但是她气质极突出,烈焰一般的红唇,碧绿眼珠燃烧着杀伐果决的火焰,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噢,唐娜!”
“陈。”女客挑眉。
“你还是这么光彩照人。”陈律师的脑袋瞬间从青皮窝瓜变成了熟透的红油桃,喜笑颜开,凑过去亲吻女客的手背。
这老头,白头发就像蚕丝似的在头顶飘摇,看年纪孙子都该上大学了,见到女人还这么神魂颠倒。这美国女人足足高出他二十公分还有多,他却丝毫不怯,照样摇着尾巴献殷勤。
唐娜许是为了尽量不露皱纹,一张脸板得极紧:“我是来见小顾先生的。”
“当然!”陈律师对顾元卓介绍,“这位是斯考林太太,你爸在美国的律师。”
“小姐。”唐娜纠正,“我一直用的是娘家的姓。不过你可以叫我唐娜,小顾先生。首先,我先对顾老先生的事表示深切的遗憾。他是个好朋友,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谢谢。”顾元卓干巴巴道。他现在对父亲的看法正在经历一次大清洗,暂时找不到什么词来定义他的好。
他们俩都言不由衷,只等赶快走完过场,进入正题。
唐娜说:“我们的律所负责处理他在美的生意和资产,他在我们处也还存有遗嘱。”
“他有遗嘱?”顾元卓抬起眼。
“一周前立下的。”唐娜叹气,“现在看来,他当时已经……抱歉,我那时候一点都没看出来。”
“不怪你。”顾元卓冷笑,“我们谁都没看出来。”
“让我们一项项来吧。”唐娜大手一挥,助理立刻打开文件箱,将公寓客厅的茶几铺满。
江雨生走去厨房,为客人煮咖啡,耳边听到唐娜机关枪似的声音扫射过整间屋子。
“我不想把话说得很动听,安慰你一切都很好,顾。你父亲的公司已经不能维持运作了。他的生意已彻底结束了。他在美的资产列表全在这里。不过我建议你不用去看这废纸。因为这些全部都要用来还债……”
“他在遗嘱里将所有个人名下的资产也都用于偿还债务。所以,他基本上没有什么留给你们。”
“除了债务。”顾元卓说。
“是的。”唐娜翡翠似的眼珠流露出了同情,“而且你们家在中国的资产也都被他用于抵押了,你们也没法保留它们。但是往好处想,顾,我们可以申请破产。”
“国内的资产也包括在内?”陈律师后知后觉地叫道,“唐娜,你要把他的妻子赶去大街上吗?”
唐娜耸肩:“她可以保留自己名下的资产。别告诉我一个富有了三十多年的贵妇手里没有点好货。”
顾元卓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宣布他的遗嘱吧。”
唐娜朝江雨生看了一眼。
江雨生端着咖啡站起来,浅笑:“我去书房看看。”
他离去后,唐娜从密码箱里拿出遗嘱。她不懂中文,交于陈律师宣读。
“我顾卫东,白手起家,创下金融帝国,一切皆凭我个人的勤劳与智慧。如今大厦倾覆,病躯腐朽,也是我命中注定。我赚来的,我自败去,与旁人无关。
我妻子自有珠宝房产,我儿女也已被我培育成人,我不再欠他们什么。元卓,天将降大任于你。你不要让我失望,早日振作起来,重振顾家。另,请将我同发妻李玉琪女士合葬。父。”
陈律师念完,五官微妙地皱起来,再无刚才散漫的神色。
顾元卓低声用中文说:“他竟然到死,都没有和我道歉。”
陈律师叹气,红油桃恢复成了青窝瓜,充满同情地望着这个年轻人。
唐娜说:“我这里还有一些文件要转交给你。这些都是你父亲生前托我办的一些事。有些事不等我回馈给他,他已去世了。”
“这是什么?”顾元卓拿起一份文件,“同性婚姻?”
“哦。”唐娜说,“前阵子顾老先生突然对同性婚姻产生了兴趣。他好像非常重视同性婚姻中的财产分配问题,反复问我如果其中一方去世,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另一半是否会继承全部遗产。还有,如果对方有儿女,同性配偶是否可以成为孩子的监护人,并且监管属于孩子的遗产。不过你放心,顾,我可以确保你父亲并没有在美国或者哪里背着你和一个男人结婚……”
陈律师拼命朝唐娜挤眉弄眼、指手画脚,急得一脑门亮晶晶的汗。
唐娜困惑地停了下来。
就这时,顾元卓喉咙中发出狂兽一般的怒吼,轰地一声将玻璃茶几掀翻。
江雨生惊慌地自书房跑出来,就见顾元卓还在客厅里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