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停泊(100)
要是他头脑清醒,这种时候就应该放软姿态说好话,不要提起江女士的伤心事。可他或许是被宋槐京的喜欢纵容到了,他说:“五年前,您抱着我爸的遗体说不想活了的时候,我也差点失去最后的亲人变成孤儿。”
江女士的哽咽停顿住,顾屿低下头掉下来一颗眼泪,砸在地上很快就看不见了。迟来的埋怨在今天得以显露丁点。
江女士看着儿子低垂的头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想起当日,心痛之外愈发难以接受:“这怎么能一样,妈妈那时候……”
“我没有怪您,我是想说……”顾屿强挤出一声低笑:“这有什么不一样呢?您爱您的伴侣到了什么程度,我又为什么要去斟酌什么轻重缓急?妈,要是我能斟酌他的轻重,我何必带他回来见您?”
“要是他是这样的人,我何必拒绝您想给我的那些人?”
他嗓子里有压抑的哭腔。顾屿没什么能发泄情绪的对象,他从来都是冷静强大的,唯有在宋槐京跟前脆弱过,却也不会这样掉眼泪。只有面前,和他的血肉至亲,生养自己的人面前,才能这样卸下伪装,松懈脊椎,脆弱地掉眼泪发泄劫后余生的恐慌。
但也很少,顾屿从小就不怎么示弱,早早独立,更是从五年前那天开始变成了江女士的依靠。所以此刻的脆弱才更显得沉重。
明明应该是敞开心扉的时候,但这个话题过于尖锐敏感,比顾屿出柜的议题还要沉重。
顾屿说没怪自己,可他挂在心上,怎么就算不怪呢?他们母子都是这样聪明的人。
他还有好多话没说,好些话,平日里只有丁点征兆,藏在玩笑里压根不会示人。要求他衡量轻重的人自己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偏偏还严于待人,要他时刻理智。所以此刻,顾屿那句轻飘飘的话里就像带了几分报复。
江女士也抹眼泪:“所以妈妈抛弃了你一次,你就要抛弃妈妈一次吗?”
“您又多疑了。”顾屿掉完眼泪抬起发红的眼,又将那些翻涌的不甘心压下去,他避开矛盾,又恢复往日不大正经的样子,不再计较这些——也从没有真的计较过。
顾屿从没强求过别人,他从来只强求自己。
云淡风轻是他的伪装,所有人都以为他果真是那样潇洒随性的样子,实际上他的不甘心他的反骨从没消失过,这个阶层灌输给他的一切价值观他从没认同过,所以他拍拍屁股毫不在意地丢下旁人羡艳的一切离开,一点不提自己怎样不凡,偶尔他会希望自己庸俗——他也认为自己确实庸俗,只是被模具禁锢,有了一些不合适的外壳。
他一点不在意自己是乞丐还是富翁,世上没有能绑架顾屿的东西,只有亲人爱人。
顾屿不会被任何东西牵绊,唯有他爱的人,他面对所有人都可以鄙夷或骄傲,随和或刻薄,唯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他永远不会试图刺伤他们。偏偏仅这一样东西就能让他得不到自由。
所以那点嘲弄或者说不甘心很快就收起来了,他打断江女士的难过:“妈,我们是想好好活着的,我是去救他,不是去殉情。”
顾屿压下那些话,尖锐的刺收回,与此同时,对宋槐京的爱到达了顶峰。
要是宋槐京,甚至不用讲这么多道理来论证为什么会喜欢到疯魔,为什么不计后果。不用管什么道理,他不讲道理。哪怕自己要杀人宋槐京也只会关心自己的刀够不够锋利,会不会被血弄脏手。
“……”江女士一梗,偏头接过小张手里的纸巾擦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槐京站在了门后,离顾屿只有一层玻璃。
宋槐京额头抵在玻璃上,企图通过固体介质听见外面严峻的争执。
江女士看着门后垂头丧气的人,又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儿子,最终无可奈何。
“妈妈受不了再多一次的打击了。”
顾屿从她忽然轻缓的语气中察觉什么,身后光线晃动。
“不会再多一次了,我会保护好我喜欢的人。”顿了顿:“您也保重。”
江女士疲惫撑着额头:“你们好好休息。”
面前忽然空了一下,宋槐京还什么都没听见,门从外面打开,顾屿站在跟前了。
他抬头,江女士还没走。
尽管宋槐京听不见,江女士却还是对他叮嘱了两句要他好好养伤。
宋槐京意识到他再次被宽恕,张了张嘴,混乱的听觉却好似影响到语言系统,他没能出声。
江女士把顾屿签好的文件交给小张,小张将委托书稳妥地装进带来的文件袋。
五年后场景变幻,同样的一份授权委托书,当年是顾屿被迫接过焦头烂额的烂摊子,五年后换成她出面帮家里的孩子讨回公道。
顾屿没想到二十八岁的自己还能有这种受了委屈有家长撑腰的体验。回过头,看见宋槐京,安静隐忍地站在门口,鼻青脸肿的样子很可怜。顾屿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下颌搁置在宋槐京肩膀,很轻,怕压到宋槐京受伤的骨骼肌肉。
他在宋槐京什么都听不到的耳边叹息,只有气流吹过。
“对不起,顾屿。”宋槐京费力开口,听不到声音,所以咬字格外用力,听上去很别扭。“江阿姨是不是骂你了?”
顾屿抬起头,眯了眯眼,有了点精神才又睁开眼。
他盯着宋槐京猩红的眼底,刚才掉过眼泪的眼眶还湿润,宋槐京不知道顾屿为什么哭过。
要是江阿姨嫌他麻烦,嫌他拖累了顾屿害他遇到危险要他跟自己分手,顾屿会哭吗?
可能……虽然不太确定,但是应该不会吧。
顾屿捧着宋槐京的头,按着他再次重伤的耳郭。
“我爱你。”
听不见,但这三个字过于简单,甚至不需要仔细分辨顾屿的唇形。
宋槐京偏着头掉眼泪。
“听不见,顾屿,我……听不见。”他摇头,托着顾屿受伤的手臂摇头:“我完了。”
他越来越配不上顾屿。
第86章 你要坐牢吗
顾屿拍着他的后背,起初用唇形告诉他没关系,后来没办法,只能在他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写“宋槐京”。
他们两个人中从来都是宋槐京告白,顾屿安静听着,这回换了顾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喜欢,说没关系,说无论如何反正我也只要你。
人类接受突发意外的阈值有限,对宋槐京而言,他走过很多乌七八糟的地方,洗干净自己的狼狈才敢站在顾屿跟前。
他的过去在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心照不宣不提起的事情,顾屿竭尽所能将他有的一切都分给宋槐京,从来不问他缺什么,宋槐京明知道自己怎样拙劣,依然卑劣地霸占独一无二的顾屿。
只不过一晚上时间,他被打回原形,所有纵横的暗沟都浮出水面,他不得不撕下自欺欺人的伪装认领那个狼狈不堪的小怪物。
可这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只要他继续卑劣,他还可以佯装镇定接受顾屿的喜欢。
可不只是过去的狼狈被迫曝光,他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看似完整的躯壳也被毁坏了,他从里到外扭曲碎裂,彻头彻尾成了怪物,这可怎么是好。
宋槐京有些崩溃,一边说自己完了,一边又不肯撒手。
所以他只能一边道歉一边用他卑劣的占有欲冒充喜欢和爱,求顾屿相信。
再信一次。
宋槐京一边在心里厌恶自己,唾弃自己肖想不应该的人,害得他跟自己一起掉进烂泥里,一边抓着顾屿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手。
松手就会彻底溺死,他自私且霸道,绝不肯松手。
没人教过宋槐京喜欢和爱,宋槐京不会喜欢人也不会爱人,他只会像怪物一样诱捕猎物之后死也不松口,你死我活。至于他说的那么多喜欢,都只不过是披上了虚假外壳的恶劣占有欲。当他知道顾屿希望一些炽烈的喜欢,就尽可能将扭曲的欲望变得炽烈,变得像是喜欢。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顾屿轻声:“但这也很好,宋槐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