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难止(90)
手术室的门打开,周祯拿着一纸病危通知书匆匆走出来:“许则,签一下字。”
每个字听起来都很模糊,墙边还有几颗佛珠,许则仍固执地捡,但视线奇怪地变得越来越不清晰,最后一颗珠子捡了好几次都没有捡起来。池嘉寒去拽许则的衣服,声音里带着哭腔:“许则,别捡了!”
许则一声不吭,跪在地上把佛珠捡齐,单手捧好拢在身前。目光发直地失神了两秒,他终于抬起头,池嘉寒看见他的眼睛,有些错愕地怔住。
外婆的十二颗佛珠都捡起来了,陆赫扬的电话却始终没有打通。
“本来想多跟你玩一会儿的,可惜没时间了。”唐非绎点了支烟,从陆赫扬的口袋里拿出不断作响的手机,“可怜的许则,永远等不到你接他电话了。”
他松手,手机掉在地上,来电铃依旧在响,陆赫扬垂眼看着屏幕上的名字。
按下插排开关,唐非绎将电击椅的旋钮调到最大一档,露出十分满意的神色,阴沉地放低声音:“再见喽。”
滴——摁下开始键的瞬间,高强度电流通过贴片迅速爬进陆赫扬的皮肤,大脑的保护机制启动,使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疼痛,但身体肌肉的反应十分剧烈,以至于陆赫扬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闭上眼的最后一秒,视线里是二十公分外亮着的手机屏幕,只是已经看不清来电人的名字。
枪声在很远又似乎很近的地方响起,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喊他的名字。在意识进入彻底的黑暗之前,陆赫扬的脑海里闪过一帧帧零碎画面,大部分是熟悉的,有些却很陌生——
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天气很好的下午,花园里的秋千,以及隔着一道围栏站在外面的,那个早已消失在十岁前记忆里的从来没有开口说话的小alpha。
第72章
十二月,深秋。
下午,许则去二院的心内科ICU看望叶芸华,十天前他收到周祯的消息,告知他可能出现了合适的肺源。
经过配型比对,医院确认可以移植,手术依旧由李展主刀。术后叶芸华住进ICU,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再过一星期就能转移到普通病房或回疗养院。
在那天叶芸华被送到二院抢救之前,许则就决定以被中介压低的价格将房子卖掉,尽早凑够手术费,但在抢救结束后,周祯却告诉他不用了。
“有人在疗养院和二院都为你外婆开了新的账户,余额加起来大概有两百三十多万。”
疗养院是叶芸华日常待着的地方,而首都二院是整个联盟中治疗心血管疾病最专业的医院。许则看着周祯给的流水单,但脑袋里没有进行任何思考,是放空的。
过了很久,他问:“什么时候?”
是在陆赫扬知道许洺牺牲的真相之前,还是之后。
“你看上面的日期,很早之前就打过一笔,后来这两百万,是你签字确认要做肺移植后打进来的。”
账户名是顾**,许则想起贺蔚曾说过,一般他和陆赫扬有什么大额支出都会从顾昀迟的账户里走,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许则穿好隔离服,戴上透明面罩和医疗手套,走进ICU。叶芸华被各种仪器环绕,闭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隔着手套,许则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
从二院出来,许则去地铁站。一个多小时后他下了地铁,步行十几分钟,来到一家私人医院外。
是假孕那次陆赫扬带他来检查的医院,许则迈过草地,站在围栏边,这里可以看见主楼大门。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过多久,保安看到监控,过来询问情况。许则被警惕地打量着,他知道自己过于可疑,但还是说:“我的一个朋友今天可能要出院了,所以来看看。”
保安要求他出示个人证件,许则将手机里的电子身份证和预备校学生证交给他们检查,对比过长相后,保安把手机还给许则,没有太为难他。
临近傍晚,起风了,不断有叶子落下来掉在许则身上。
一个半小时,大概是过了这么久,一辆黑色保镖车开进医院,停在门口台阶下。许则终于动了动,往前走一步,靠近围栏,更专注地朝里面望。
又过去二十多分钟,主楼的旋转门转动,车旁的保镖们立即上台阶。加上医生护士,门口共站了十几个人,许则揉了一下眼睛,双手不自觉握住栏杆,去寻找人群的缝隙,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隐约看到一张轮椅,看不清上面坐着的人。
直到走到台阶边,保镖和护士才散开一些,剩两个omega和医生对话,应该是陆赫扬的爸爸和姐姐。许则见过陆赫扬的姐姐,他曾误以为对方是陆赫扬的女友,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姐姐长得像omega爸爸,而陆赫扬的长相与alpha父亲更像一点。
他终于看到了陆赫扬。
陆赫扬穿着深灰色的毛衣坐在轮椅上,看起来瘦了点,头发也剪短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神色有些冷淡,似乎没有在意身旁的人在说什么。
许则站在围栏外,像很多年前那个七岁的alpha一样,安静地看着陆赫扬,目不转睛。他的心里意外地很平静,不难过,因为原本以为见不到陆赫扬了。
要谢谢贺蔚,愿意告诉他陆赫扬在哪个医院。告诉他现在除了陆赫扬的父亲和姐姐,其余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去见他。告诉他陆赫扬的信息素受药物影响,发生了等级波动,需要静养。告诉他陆赫扬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大脑由于电击与信息素紊乱而产生了一些记忆问题,接受治疗后是有希望恢复的。
他还告诉许则,陆赫扬今晚会离开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许则一定要来,来见有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他已经做好了一直等到晚上的准备。
陆赫扬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他忽然微微抬起头,往风吹来的方向看。
隔着算不上近的距离,两人的视线意外相交,但许则宁愿陆赫扬没有朝他看——那是很陌生的眼神,已经分不清是陆赫扬的眼神更陌生,还是许则对这样的陆赫扬更陌生。在这种对比之下,许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过去陆赫扬看他的时候,跟看别人是不一样的。
片刻对视过后,陆赫扬平淡地转回头,从轮椅上站起来,旁边的保镖轻扶了一下他,陆赫扬慢慢走下台阶,上了车。随后其余人也坐上车,医护们回到主楼。
许则的目光追随着开动的车子,他走出草坪站在路边,保镖车飞快途经眼前,车窗紧闭,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只闪过他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
他开始跟着车子往前走,可脚步太慢,远远追不上,于是许则跑起来。他跑得很快,有落叶飘下来扑在脸上,他跑得再快也追不上,只能看着车子在没有尽头的大道上驶远,卷起满地枯叶。晚秋的夕阳辽阔,像漫天洒下的黄沙,风灌进喉咙里,许则终于停下脚步,他感到站不住,就这么倒下去,脱力地躺在地上。
是最后一面了,真正的离别原来是来不及好好道别的,因为没有再见的机会了。谁都不知道分别会在哪一天,陆赫扬提前为他安排好所有事,或许也是从心底里明白他们终有一别。
这样也好。许则躺在空荡的路面上,解脱地这么想着。因为短时间剧烈运动而狂跳的心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许则大口喘气,双眼干涩得如同生锈的齿轮,怎么也闭不上,只怔怔望着天空。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的那把剑终于落下来了,劈在他身上,原来也并没有很痛,许则早为此做好了准备。
可能称不上是准备,而是长久以来他惯有的心态——拥有不会使他感到快乐和心安,要得不到、要彻底失去,才觉得合理,才会彻底踏实。
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着什么时候失去,不如就真的失去。
许则一直在顺应这样的命运规律,这次也没有意外。
一月中旬,许则收到了来自联盟陆军军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把通知书复印了一份,去许洺和乔媛的墓前,点燃打火机将复印件烧掉。
墓碑上的两张黑白照片里,许洺和乔媛的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容,像已经褪了色的小时候的记忆中一样。许则有很多话想说,在墓前跪了十几分钟,却无法开口,只在最后说“爸爸妈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