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2)
陶淮南从桌斗里摸出个东西来,递过来说:“我就猜你今天没空吃早饭,早上给你带的。”
潘小卓笑笑,也没客气,接过来说:“谢谢同桌。”
老师没来的早自习,潘小卓边背地图边啃了块儿奶香的米糕,手隔着塑料袋儿拿着,还挺热乎的。
陶淮南对外也不爱说话,虽然性格并不内向,但一个盲人在人多的环境里还是没有安全感。潘小卓一直让他坐里面,体育课和平时上厕所也都带着他。这一长条的桌子就像他们俩的保护层,桌子里面就是安全的。
他们彼此知道对方很多秘密。
比如潘小卓知道迟骋不是陶淮南亲哥,比如陶淮南和迟骋不只是兄弟,他们很亲密。
陶淮南知道潘小卓从小住在姑姑家,知道潘小卓从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爸爸了,妈妈去外地又成了家,再没回来看过他。
潘小卓没有自己的房间,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姑姑家一百平的三居室,一个房间姑姑和姑父住,一个房间是妹妹的,原本还有个房间给小卓住,后来姑姑生了小弟,奶奶来照顾小弟,小卓就主动搬了出来。
他每天晚上要把被子抱出来,等大家都睡了再关灯睡觉,早上要在大家都起来之前先洗漱,不然洗手间不够用。
奶奶最近回老家处理房子的事儿,早上就潘小卓送小弟去幼儿园。小弟很乖,性格跟小卓有些像,不爱说话。
潘小卓晚上回家前把羽绒服送去了洗衣店,书包能拿回家自己刷,羽绒服自己洗不了。洗件羽绒服要三十,潘小卓把钱交了,穿着校服走回家,边走心里边想,这一跤平白摔出去三十。
但是跟去年那四千一比,这好像又不算什么了。
想到那没送出去的四千块钱,潘小卓就又想到了他的那两位债主。小卓搓了搓脸,低着头走得快了点儿。
每天早上牵着小弟的手把他送进幼儿园,送早了幼儿园不开门,所以每天送完小弟潘小卓时间都很赶。
之后的几天他都是紧赶慢赶踩着铃声能跑进楼,周五这天幼儿园开门晚了几分钟,公交车错过了一班,所以这天他又没来得及。
潘小卓得穿过足球场和教学楼,他才刚跑到足球场,就已经听见了铃响。潘小卓脸上看着没什么表情,但心里痛苦地“啊——”了声,这一路跑得胸腔冰凉,呛了一肚子冷风,到底还是没赶上。
对社恐小男孩儿来说往那儿一站真的太可怕了。
“又迟到?”身后有人出声,潘小卓回头,看见石凯拎着扫雪的大扫帚走过来。他身边还有个男生,潘小卓不认识。他们正说着话,石凯下巴微侧着表示在听,眼睛带着笑意看向潘小卓。
小卓正绝望着,这会儿看见他也没平时那么紧张了,耷拉着眼皮“嗯”了声。
石凯和那男生走过来,潘小卓没跟着他们一块儿。他低着头还在忧郁地愁等会儿的罚站,石凯走了几步,见他没跟着,回头说:“跟上啊。”
潘小卓茫然地看着他,石凯手里只有个扫帚,也没桶,跟着他也混不进去。
石凯挑挑眉,笑着问:“没迟哥在不敢跟我走啊?”
潘小卓愣了下,条件反射一样地摇摇头。
石凯笑起来很帅的,笑意能挂在眼尾上,眉梢和眼尾会变得很柔和,不像平时看着稍微带点说不上来的痞。
潘小卓食指轻轻抠了下拇指侧面,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石凯和同学说话,潘小卓没什么存在感跟在后头。再拐个弯儿就要进楼了,潘小卓脑子里画面已经演到等会儿要被问是哪班的,叫什么。
“书包。”石凯说。
潘小卓这才回神,看见石凯把扫帚给同学拿着,拉链一拉,外套已经脱下来了。他里面没穿校服,只穿了件白色T恤。零下二十度这么一脱,冻得瞬间一缩脖子,眼见着脖子上鸡皮疙瘩都冻了起来。
潘小卓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外面脱衣服,吓了一跳,隔着眼镜瞪眼看他。
石凯呼着白气直接伸手过来拎他书包,声音都冻得哆哆嗦嗦的:“快点儿!你再看会儿凯哥就冻死在这儿了。”
潘小卓愣愣地看着石凯把他的书包反着挂在前面,然后迅速把外套穿了回去。
石凯今天穿的浅灰色羽绒外套,极大极宽松,最近很流行这种。高高瘦瘦的男生穿什么都好看,这样的外套没有一米八怕是都穿不好,潘小卓觉得那衣服里能装两个他。
石凯拉上拉链,扫帚又拿回手里,看了眼潘小卓,跟他说:“跟着我。”
今天抓迟到的是保卫科主任,潘小卓低着头跟石凯进去,心里砰砰跳。保卫科主任见他们拿着扫雪的扫帚,也没多看他们,低头接着看手机。
潘小卓的书包隔着层薄薄的T恤贴着石凯的肚子,石凯边上楼边“嘶”:“冰我肚子。”
潘小卓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能看着他。
到他们楼层了,石凯没有要停的意思,潘小卓站在楼梯口看他,石凯已经迈步要接着上楼了。
潘小卓只得开口,叫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能低声提醒:“我书包……”
石凯这才想起来,站那儿脱衣服把书包递给他,潘小卓要伸手拿,石凯手一抬没让他够着:“谢谢凯哥。”
潘小卓眨眨眼睛,眼镜上还有没散尽的白霜,吭哧了两秒钟,视线往下落在石凯腿上,跟着说:“谢谢……凯哥。”
“去吧。”石凯笑着把书包给了他,转身接着上楼了。
潘小卓抱着书包,上面都是在石凯身上和衣服里裹的暖融融的体温。
小卓那书包他抱了一早自习,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拿完书愣神儿了一直忘了拿下去。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潘小卓在食堂被陶淮南叫了过去,让跟他们一起吃。小卓习惯性地坐在陶淮南旁边,对面是石凯和迟骋。
石凯吃几口就不吃了,小卓坐在他对面,想起早上的事,不太敢抬头。
“不吃了?”迟骋问石凯,“你不是胃疼吗?”
“吃不下去,米饭太硬。”石凯说。
“凯哥胃疼吗?”陶淮南朝石凯的方向侧了侧头。
“有点儿,没事儿。”石凯扫了眼对面一直低头的潘小卓,笑着说,“凉着了。”
陶淮南只听旁边潘小卓的勺子轻轻的一声磕在餐盘上的声响。
潘小卓忙抬头去看石凯,眼镜后面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有点儿惊惶地看着人,眼神里还带着点儿难为情和愧疚。
“怎么凉着了?你穿少啦?”陶淮南在一边关心地问。
石凯跟潘小卓对上视线,石凯见潘小卓一脸“我又摊上事儿了”的表情,被他逗得笑出了声。
石凯说:“那可能是穿少了吧。”
潘小卓一会儿看看石凯,一会儿想想早上他抱了一早上的书包,一顿饭吃得三心二意。
之后潘小卓为了早上能不迟到,每天早起半小时开始收拾自己,顺便试图早一点叫小弟起床。但是小弟向来娇生惯养,小卓叫不起来他,叫得烦了小弟躺床上开始号啕大哭。小卓很怕他哭,每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都怕主人家孩子哭,哪怕姑姑并不会因此而说他。
小弟就像跟他作对一样,小卓越想让他早点儿出门,小弟就越要拖到最后一分钟。小卓心里干着急,但他什么也不能说。既不能跟姑姑说他不去送了,也不能凶小弟让他快点儿走。
他只能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努力学习,他特别想去读大学。
第2章
潘小卓小学二年级的一天,放学时候没人来接他,打家里人电话都打不通,老师陪着他在学校等到很晚。
后来是姑父来接的他,姑父在学校见到他就蹲下把他抱了起来,红着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小卓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姑父来接他。爸妈呢?
关于那之后的记忆,小卓记不清了。或许是大脑出于对他的保护,把混乱悲伤的那些片断都模糊掉了。奶奶如何痛苦地每天流眼泪,妈妈是如何在离开前抱了他一夜,他是如何辗转在两个姑姑家生活,这些他都想不起来了。记忆被大脑涂抹掉两年,所以小卓每次想到这些,总是麻木多过痛苦。只知道一场大火烧没了他的家,他从此没了爸,后来也没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