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处(95)
阿肯惊魂未定,问:“您没事吧?”
方谨喘息着摇了摇头。
赵医生来看过后却很高兴,说这是顾父脑海中渐渐产生了逻辑性思维的表现。他既然能想起自己还有个孩子,甚至提到了孩子母亲这个角色,说明神智已经开始恢复了。
麻烦的是顾父对时间的概念非常混淆,他一会觉得自己儿子应该二十多岁了,一会又认为他应该去上学;他絮絮叨叨跟方谨说“你妈妈本来想要个女儿”,然后突然又暴躁起来,责问方谨为什么大白天却待在家里,是不是又逃了学。
最终方谨被折腾得没办法,只得让人找了一身私立高中校服来,去看顾父的时候就换上,跟他说自己刚刚才放学回家。
顾父这才作罢。他对方谨的印象还是非常好的,从以前被动等探视,到后来天天下午吵着要去找方谨一起散步;他每天吃过午饭就拿着表在那看时间,算方谨还要多久才能过来,有时候稍微来迟一些他还不高兴。
这种依赖产生的放松感,让他精神方面的问题恢复得非常快。转年春天他已经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了,方谨再给他念书的时候,他甚至能重复昨天听过的内容,偶尔还能对他不懂的东西提出疑问。
然而他还是把方谨当做他儿子,屡次纠正却改不过来。有时方谨当面告诉他:“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儿子叫顾远,明白吗?”他点点头。过一会思维糊涂了,又跟方谨说:“你也这么大啦,什么时候打算成家?你妈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方谨啼笑皆非,又束手无策。后来他看顾父精神越来越明白了,就从手机里找出以前偷偷拍的顾远的照片,去拿给顾父看,说:“这才是您儿子,知道吗?他叫顾远,等您身体再好些,我就把他找来给您看——”
谁知顾父看着屏幕上顾远面无表情的面孔,突然眼睛发直,一动不动。
方谨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见状立刻就发现了不对,正要把手机收回来时就只见顾父白眼一翻,突然爆发出尖叫:“——拿走!拿走!不要过来,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狗东西!……”
方谨当时都吓呆了,幸亏保镖一拥而上把他拉开,紧接着就只见顾父在人群中拼命挣扎,嘴里发出一声声浑不似人的嘶吼,几秒钟后突然捂着胸口直挺挺倒了下去,正正好砸在阿肯身上。
阿肯一愣,方谨突然反应过来:“——硝酸甘油!快叫医生过来,这是心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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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父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突发心梗,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幸方谨之前请了医生在顾家常驻,急救医疗设施样样齐全,十分钟内便把顾父火速推去了临时搭建起来的急救室。
急性心梗,晚期糖尿病人,顾父这次的情况异常凶险,当天晚上就转去了G市最好的私立医院。整整三天后他才在特护病房中醒来,那时方谨已经几十个小时没合眼了,正一步不离的守在病床前,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
这三天内他反复思索,终于明白了顾父一看顾远的照片,就当场突发心梗的原因。
——他以为那是顾名宗。
顾远和年轻时的顾名宗非常像,区别只在于顾远五官更为深刻立体,神态表情、周身气场也截然不同。然而照片上是很难看出这一点的,加之顾名宗在顾父潜意识里留下的阴影极深,乍看到顾远,在剧烈的刺激下精神错乱也是正常。
原本方谨一直有个隐秘的指望,就是等顾父恢复基本神智后,把顾远找来让他们父子相认,然后将顾名宗的遗嘱毁掉重立;然而顾父反应如此剧烈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仅仅看到照片便刺激至此,看到顾远真人会发生什么?
再急性心梗一次,谁敢保证就一定能救回来?!
不过三天时间,方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色憔悴得隐隐泛着青灰。顾父躺在病床上愣愣看着他,那神情似乎像初次认识他一般,许久后浑浊的目光中竟然掠过几分清醒:“阿谨……”
方谨以为他要喝水或什么,刚侧耳过去,就只听他沙哑道:“方……孝和,是……你的……”
方谨心中如遭重击,久久说不出话来。
然而顾父却始终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罕见的平静和清醒——那是他疯癫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神情。
方谨张了张口,终于勉强发出声音:“……是我父亲。”
顾父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静悄悄的,医疗仪器每隔几秒便发出单调的滴答声,门外传来护士经过隐约的脚步。
顾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谨甚至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突然听他开口道:“方孝和来求我,求我放你母亲走……”
“但小琳快生孩子了,我实在怕她出意外……”
——方谨瞳孔微微紧缩。
小琳指的应该是顾远生母柯琳,也就是说,精神错乱了这么多年的顾父,竟突然恢复神智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也去找了血袋,但那个时候……那个年代,根本找不到小琳的血型……我也实在是没办法……”
方谨愕然站在那里,心头滋味复杂难言,只听顾父竭力喘了口气:“我跟方孝和说,等小琳生产完,就放他两口子走。但方孝和去偷了产检单,看到小琳的情况不好……他为难,我也为难,人都是自私的……”
“……我对不起你母亲。”顾父紧闭眼睛,布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方谨微微发抖,半晌长长吐出一口炙热的气。多少年来尘封的真相终于在此刻揭开了最后的面纱,然而他没有任何激动或感慨,胸膛中只有无穷无尽的,足以将他整个人吞噬的疲倦。
“我父亲也对不起您。”他轻声道,声线因为哽咽而显得有些艰涩:“事后他带我母亲离开顾家,生了我,一直隐居在乡下。后来他们搬回G市做生意欠了钱,被柯文龙查到行踪,一把火把他们都……带走了……”
顾父却突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是吗?”
方谨还没反应过来,便只听他道:“柯文龙查到他,是因为他来救过我啊!”
方谨瞬间怔住了。
“柯文龙把我弄到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方孝和偷偷混进来,装成保安把我带走,结果出去就……就被柯家的人发现了。我腿不好跑不了,叫他先走,然后他说他会再回来找我,说他一定会回来救我!——”
顾父咽下热泪,喃喃道:“怪不得他再没来过,怪不得!……”
那一瞬间方谨记忆中掠过无数泛黄的细节,多少年来从未想过的疑问,都同时从内心深处涌上脑海。为什么他们家突然要搬回G市去“做生意”,为什么偏偏“做生意”就能赔了那么多钱,为什么柯家时隔多年后还能准确找到方孝和夫妇的行踪?现在想来,一切不合常理的矛盾,都全然得到了解释。
方谨颓然坐下,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想起那天深夜冲天的大火,想起周围人声鼎沸、警笛声声,世界仿佛在混乱中塌陷为黑不见底的深渊;他想起父母温暖的微笑和燃烧的身影,以及更久远以前,他坐在家里竹席上玩耍时,厅堂里传来午饭混合着油烟的热香。
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