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岛深秋(7)
但其实我差一点就知道了,如果那时候我有收到他的来信。
“我爸工作调动。”叶怀秋抬头,继续看前方,“其实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就经常转学。”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咬了一口面包。
这时候,一个学生送了两瓶纯净水过来,我拧开,递到了他手里。
叶怀秋喝了一口水,漂亮的喉结上下抖动着。
中学那会儿,叶怀秋的喉结不明显,他经常转过来让我帮他看看喉结还在不在,就好像一不盯紧这东西就会离家出走似的。
叶怀秋喝完水,用力地拧紧瓶盖:“五年级的时候我爸妈离婚,之后我被判给了我爸。我爸工作就是这样,一年或者半年就换一个地方,那几年我跟着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在笔记本的地图上画个圆圈,总觉得几年下来好像把大半个中国都走遍了。”
他笑笑:“但其实没有,毕竟小时候觉得世界就那么大一点儿,巴掌大,川川河河还没有自己的生命线长。”
我点头表示赞同,小时候知道世界大,知道有些人分开了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但长大以后才知道世界比我们想象得更大,根本就无边无际,而很多人确实一别之后再无交集。
这么说来,我跟叶怀秋也算是有缘,竟然在今天还能遇见。
这烂尾楼突然像是月老画的一个喜轿,故意把我们塞了进来。
叶怀秋突然打了个喷嚏,抬手蹭鼻子的时候,我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样子。
夏天的热伤风是最难受的,头顶的风扇呼呼地吹着,坐在角落里的他不停地用纸巾擦鼻涕,因为太用力,鼻子都给蹭疼了,蹭破了。
那几天叶怀秋一直红着鼻尖,因为难受,眼睛也有些发红,整个人懵懵的,晕晕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最长做的动作就是抬手蹭鼻尖。
他那时候问我:“周籍,你说有没有人因为热伤风死掉?”
我就笑,我说我不知道,但他肯定不会。
他靠着我哀叹,可怜兮兮的,前桌转过来说:“叶怀秋,你这样特像周籍的小媳妇儿。”
前桌挨了我的骂,但我看向叶怀秋的时候,他抿着嘴看对我笑。
他笑,我就偷偷勾他的手指,牵他的手,握得用力,他疼得噘起了嘴。
一晃十几年了。
“你那时候跟班主任打听过我?”
“你以为呢?”
身后有个学生大声嚷嚷,问几点了。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一点四十了。
我因为突降的暴雨跑进来避雨已经三个小时,我跟叶怀秋重逢叙旧互相暗示也已经三个小时。
在这三个小时里,我们小心翼翼地说些有的没的,像是两个寻宝的人,走进墓穴,百般小心地吹去棺盖上厚厚的灰尘。
我想说点什么,还想做点什么。
至此,我生怕雨停,总觉得一旦雨停我们就会再次错过。
“怀秋。”
“嗯?”
“别只说过去了,说说现在。”我把手放进口袋,握成了拳头,用力之大甚至能感觉到指甲嵌在手心皮肤里。
叶怀秋安静地等着我发问,我没看他,但是听见他把面包的塑料包装捏得滋啦作响。
“你现在怎么样?”我说,“工作……啊,工作刚刚说过了。”
我吞咽口水,故作镇定:“家庭呢?你可能跟大家都没联系了,咱们班不少人都有孩子了。”
叶怀秋捏面包包装的声音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我安静读秒。
一,二,三……
“孤家寡人。”他说,“那你呢?你结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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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18 1:35 p.m.
11
在我们对一切都还只是懵懂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坐在一起讨论“你结婚了吗”这样的问题。
叶怀秋提问时,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
没有戒指,也没有戒痕。
他似乎试图在我回答他之前,自己先找到答案。
“没有。”我回答的时候,盯着他的眼睛看。
以前听人说,演技好的演员不是用表情、动作和台词来演戏的,而是用眼神,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完整地透过眼神表达出来,甚至连睫毛都在配合演出。
那时候我不信,睫毛怎么演戏?
可是现在,当叶怀秋知道我没有结婚时,他的睫毛似有若无地抖了一下。
像是蝴蝶煽动翅膀抖落了麟粉,对我来说是有毒的。
他点点头,很小声地说:“我也没有。”
叶怀秋的马脚露得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是他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但我想,我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我没办法结婚,”我拿起水瓶,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进身体,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笑笑,笑得尽可能轻松,“我喜欢男人。”
叶怀秋弄坏了面包的包装袋。
我当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继续说自己的。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直接,但我一直都是这样,十几年虽然让我从一个张扬不服输的二混子长成了一个终于向生活妥协的失败者,但至少这一点我还没变。
在某些事情上要直接了当,不做没意义的掩饰。
当然,话说回来,此刻我跟叶怀秋的互相试探并不是没意义的,它意义重大,且必须。
只是,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试探下去,既然要叙旧,总该叙一些最关键的。
我说:“我是同性恋。”
我想知道叶怀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在暗示我我能感受得到,但他到底怎么想?
我们看着对方沉默的几秒钟里,他眼神传递出来的信息是我读不懂的,果然分开的时间久了,彼此没那么了解了。
其实,我们当初也没那么了解对方吧,也可以说我没那么了解他。
那个时候的叶怀秋好像永远知道我喜欢喝哪个口味的美年达,知道我喜欢吃什么雪糕,知道我上学跟放学走的路不是同一条,也知道我会在哪节课睡觉在哪节课像个人一样学会儿习。
但我对他的了解就仅限于看着舒服牵着踏实。
我一拉他的手就格外安心,上课睡觉都睡得更香。
那时候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回头一想,我笨得还不如猪。
本该是关键的交心时刻,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争吵声。
我跟叶怀秋一起回头,身后的墙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只能站起来转过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帮学生乱作一团,几个男生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
果然年轻气盛,在这种地方还有心思和力气打架。
他们一共就七八个人,看起来扭打在一块儿的是三个男生,其他人在拉架,一个女孩子被撞了一下,直接摔倒在了脏兮兮的地面上。
叶怀秋没说话,直接走了过去。
我跟着他一起,快步过去拉架,这大小伙子打起架来力气倒是不小,我们两个拉一个才强行把他们分开。
这男生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我也没注意听,只是隐约间听见好像谁□□了一下,等到终于把人拉开,按到一边的凳子上,我才看到叶怀秋嘴唇边缘破了皮出了血。
他长得白,嘴唇的血在脸上蹭出了一道痕迹,皱着眉瞥向我的时候,那模样诱人又惹人怜惜。
我懒得再管那学生,紧张地问他怎么样,疼不疼。
“没事。”叶怀秋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嘴唇,“好像有点肿了。”
本来就是好心拉架,结果还让他受了伤。
我原本看都不想再看那糟心的混小子一眼,但想着怎么也得让那家伙跟叶怀秋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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