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为什么总是看我(41)
“还有呢?”他追问。
“别的不太知道,”我说,“莫娜深入简出,和其他人都不太打交道的。”
“这样啊。”
玩家又和我坐了一会。
“一会我打算去那边看看,”他回过头说,“下去后,你就走另一条路吧。”
“哪边。”我佯装不知,“养鸡场吗?”
“嗯……”轮到玩家含糊其辞了,他一到这种时候就开始目光闪躲,活像别人看不出他在隐瞒着什么似的,“对,养鸡场。也没什么,我打算去那里,嗯,探个险。”
我看着前方,也没有追问。
“小陆。”
“嗯?”
“如果没有别的事,还是不要去了。”
上一次分开前,我已经这么告诉过,同一句话我是不说第二遍的。我破例了,再一次这么说,再一次提醒他。
玩家一愣。
“……辛迟,”他张望了一下周围,压低了声音凑过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瞥他一眼:“那你就不去了吗?”
玩家又不说话了。虽然他很安静,但他心中翻江倒海的纠结却快要吵到我,我坐在墙头,微风中,却头一次觉得没意思,于是跳下来说:“走了。”
这次玩家没有追过来。
其实,游戏有存档这件事,我已经快忘了。
倒不如说,我很久没有体会过时光倒流的感觉,存在的痕迹被抹除,努力被摧毁,已知的不可知的事件悄无声息消失。
这个世界——我是说,忽略天上的像素太阳和月亮、因为加载未完全而卡在模型边缘的锯齿、一些npc和你聊着聊着会突然断片;
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假。
如果告诉一个盲人蓝色是绿色,绿色是蓝色。那他复明时,如何确定绿色是真正的蓝色呢?
假设从没有见过真实的世界,那么虚假的也不难当真了,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做。其实我还算幸运,玩家并不是一个常常回档的人,我知道一些操作者,但凡遇到一些需要赌概率的事,就会反复地回档再读档。
也不知道身处其中的npc会不会被折磨到没脾气,又或者,对于一串本来就没有自我意识的代码而言,重复与否是无所谓的。
但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现在它上演了。
事实上,我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或者失落。这本来就是会发生的,我能在没有回档的世界里生活这么久,我幸运。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甚至都没有到晚上,时间再一次倒转了。
我连散落的书都没有收。
玩家再从一楼的窗口翻进来,找我送诗集时,我说:算了吧。
“择日不如撞日——什么?”玩家相同的话术用习惯了,陡然被我回绝,差点闪到自己舌头。我站在展柜后,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对他说:“把书给我就可以了。”
“你会把诗集交给谁,”玩家问,“老师吗?”
我不置可否,摊开的掌心扔伸在空中。玩家:“那多无聊。都没有惊喜了!”我想无论什么样的惊喜重复几遍都没有意义,玩家又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是有什么事吗?”
可喜可贺,他居然还记得我上次用的借口。“如果你忙的话,我就下一次来找你。”
“下一次也不用。”我顿了顿,“我只是不想去。”
“啊,”玩家看着我,“哦。”
当我习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时,其实已经忘了,拒绝的理由其实可以很简洁,只需要说一句“我不想”。
又或者,是我在找各种各样迫不得已的缘由,好让拒绝更委婉,不扫玩家的兴。
“那,”玩家拿着手里的诗集,头一次露出有点无措、踌躇,乃至进退维谷的表情,“那我——”
他想说的似乎是那我就自己去学校,临到出口时又变成,“那就麻烦你转交了。”
“放在那里吧。”我颔首示意展柜一角。
玩家把诗集放上去,就像他第一次捣鼓那个讲台一样,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摆在最中央。直到整本书横平竖直,他忽然又问我:“那你还来吗?”
“什么?”我不知道他在指什么。
“湖心集市。”
“会来的,”我顿了顿,“我答应过你。”
肉眼可见的,玩家松了一口气。那种自内而外、连他本人都无知无觉的惊皇消失了,他扶着门,很用力地朝我挥手:“那之后哦!”
他还顺手带上了门。出去后才发现哪里不对,又帮我把一楼的大门打开了。
我坐下来,这时才感觉有些累。我没有说过,玩家散发的能量有时甚至无意识呈现出一种侵略性,只是站在那里,就能鲜明体察到一种领地被侵犯的感觉。
我知道他今天不会来了,但又不想去他的直播间。
正常的逻辑来说——我应该严密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稳稳当当地过完这一天,没死,没残,没有体力清空而倒在郊外。毕竟他已经回档了第二次,只有他完好无损地躺回床上、更新存档点,这一天才算过完了。
但我并不想这么做,我只是很累。
整个图书馆在白天井然有序,其实并不太需要我。
这个世界也不是很需要。
除我以外,没有人知道,这已经是同样的第三个这一天。npc的记忆随着游戏回退,当然什么都不记得;玩家记得,但也只是知道。
我会冲到他面前,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你不要再回档了,回档很烦”?
是个人都会觉得我疯了。
游戏而已——死了就重新再来,多么简单、正常,直来直往的一套逻辑啊。
可中间的两天怎么算呢?
那些……发生又没发生过的,校园逃亡、忽悠养鸡场,翻墙,闲谈。
散了又放、放了又散的书。
一方不记得,一方只是记得,而这些经历本身毫无意义:
我不知道夹在中间的我算什么。
有人在门上敲了敲,脚步踏进来,停留片刻又转身走了。我只是坐在那里。万事万物运转在其应有的轨道上,今天如此,明日亦然。借书、放书、还书,我的意识被一根弦模糊吊着,空气每一丝细微的震动,行走带动的气流,这些都分毫无差地传入我耳中,渐渐地,日影西斜了。
月亮的影子升上来。
一种微妙的直觉——陆循朝东边望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月光下树影黢黑层叠,像暴雨下连绵起伏的山峦。
他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刚来,主播这是在做什么?】
【嘘——不要问,等着就行(正色脸)】
陆循回过神,随口回道:“‘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
“等着,等瞎猫碰死耗子。”
鼠标滑动,屏幕上的人物随之换了一个视角。
和说的不同,陆循的头脑其实很清晰,他正在养鸡场外的一棵树上。
这是一个笨办法,如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如全天候监视自己的怀疑对象。
月光安静地流泻,空旷的地面只有风声,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空旷又祥和的夜晚。
23:57。
一个身影忽然推开门。
养鸡场场主莫娜。
“……死耗子上钩了。”陆循微笑起来。
莫娜的手里是一根毛刷,足有她半个人高,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桶,淡红的水迹滴落下来,她在鸡棚前方的空地上,画了标准的一个圆。
陆循往周围看了看,忽然间操作人物滑下树。
弹幕急了:【你在干什么!不怕被发现吗!】
下一秒系统提示,【你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莫娜:「&…@%(!」
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