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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4)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时间:2018-05-08 12:49 标签:强强 重生 相爱相杀 传奇

  尽管不甘,致远仍叫小黄门将慕容冲叫来。
  慕容冲周全地行了个大秦的礼,便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心道这老色鬼到底色心不死、按捺不住了,又想起慕容暐让他为了大燕忍辱负重,难免自怀身世、一阵悲凉。
  苻坚指指几案,让他坐下,“王子这一路可有所得?”
  慕容冲早在邺城时便听闻苻坚喜好汉学,尤其推崇孔孟之说,便投其所好道:“臣一路所见,万民乐业,忻乐太平,实乃圣人之治也。”
  苻坚知他违心,也不戳穿,“那王子买了何物?”
  慕容冲愣了半天,取出一小小的荷包。
  “你可知你今日这一身,约莫多少钱?”
  慕容冲垂首看了看,“五百钱?”
  苻坚摇头,淡淡道:“万钱,足够在长安城郊购置一宅,够买十头羊、百匹布、二百石米,够一户小户人家活一整年。”
  慕容冲就是再鲁钝,也明白苻坚是在教导他民生多艰,立时道:“臣奢靡无度,臣惶恐。待回府,臣便效仿帝后,褪去华服,只着布衣……”
  苻坚摆摆手,“朕并无此意,凤皇不必多想。”
  慕容冲抬首,神情有些惊诧,苻坚这才想起,似乎此时慕容冲还未告诉自己他的小字……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尽管燕国已然不在了,但慕容氏还在,你阿姊还在,你自当勃然奋励,切莫辜负你双亲对你的寄望。”
  慕容冲不知他要有多寡廉鲜耻,才能口出此语,明明不久前还将他如同娈童一般狎戏,现下又是一副循循善诱的长者之态,他极力忍住胸中的怒火,冷声道:“臣谨遵教诲,自会勉力进学,他日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苻坚将他面前的酒杯取走,命人为他换上醴酪,“不仅是为朕,亦是为了你自己。魏文曾言,天下未有不亡之国,未有不掘之墓。魏是如此,晋是如此,燕也如此,有朝一日,大秦也是一样的。”
  他言辞之直白,语气之淡然,让慕容冲生生愣在当场,而一旁的内侍与亲卫早已纷纷跪下,噤若寒蝉。
  周遭的食客们为此处肃然所惊,也纷纷停箸,向此间张望。
  苻坚笑笑,示意他们都起身,“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朕……我会尽力守住这家业,但世事无常,若有哪个无双国士看中这宝器,那也无可奈何。到时候尔等若有一身才华,大可不必空负,另投明主便是。”
  见慕容冲已然镇定下来,秀挺鼻尖上满是细汗,苻坚只觉好笑,“你也是一样,天下纷乱,正是英雄辈出之时,大好男儿自当有一番作为。”
  慕容冲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便诺诺应了,好在诸位皇子也纷纷尽兴而归,苻坚又将方才问慕容冲的问题挨个问了遍,考校点评一二也便各自回宫。
  慕容冲与苻宏、苻晖二人一路,坠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
  倒是苻宏对慕容冲拱手道:“初来长安,你怕是有些不适,若是下面的人有所怠慢,王父又忙于国事、无暇过问,你知会孤便是。”
  慕容冲故作受宠若惊,“罪臣岂敢劳动殿下?殿下折煞臣也。”
  苻宏笑笑,“听闻王子文武双全,大家都在太学读书,常来常往,互相讨教,日后精进得快些。”
  “我是不懂王父,”苻晖嘟囔道,“氐族男儿本就是马上得的天下,何必要去学晋人那娘子般的作态。”
  慕容冲虽不识得此人,只知他是个王子,但对他这话倒是颇为赞同,忍不住点了点头。
  苻宏蹙眉道:“王兄此言差矣,若是让王父听见,定然不喜。”
  苻坚此时已有七子四女,苻丕、苻晖均比苻宏年长,不过因苻坚推崇汉人的礼义教化,才将嫡长子苻宏立为太子,两位年长庶子心中难免不忿,故而听得苻宏犹如训斥一般的言语,苻晖的性子也便上来了,冷声道:“不喜便不喜吧,横竖在王父跟前,咱们说什么都是错的。”
  说罢,他对二人拱了拱手,便拂袖而去。
  苻宏面上有些难堪,强笑道:“见笑了。不过师傅教的那些汉人的东西,仔细想想,孤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比如方才王父考校我们的‘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不正是君子所为么?”
  因了方才的不快,他微微蹙眉,但眼中是十二万分的诚恳,慕容冲撇撇嘴角,“可此间正是乱世,若是个个都修身养性学成了腐儒,谁去征战天下?”
  “可汉武独尊儒术,还不是收复河朔,踏平匈奴,开疆拓土?夫子也说了威而不猛,说的是不逞匹夫之勇,可仔细想想儒家的射、御、乐早先不都是为了征战而设的?”
  慕容冲默然思索一二,“说的也是,毕竟仁政也好,德化也罢,最终还不是为了劝课农桑,筹集粮草军饷。”
  许是平日里兄弟不谐久了,难得见有年纪相仿之人附和自己,苻宏颇为欣喜,“是也不是,有时孤也在想,为何秦军骁勇善战?除去生性好武之外,也是因为按朝廷的法度,若是立功得胜,就算不封侯拜将,也能少交几年的税赋。还有,等天下大定,仗打完了,百姓们就能安居乐业、再不受离乱之苦。孤平日读圣贤书,再观王父与清河郡侯理政,想来王父所求天下归心,就是这个道理吧。”
  慕容冲在邺城时,虽也读了孔孟之说,可只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从未如苻宏这般细细思量,此时他算是有些明白苻坚为何格外看重此子了,守成之君,莫过于是。
  见他若有所思,苻宏也便不再多语,二人各自上了车马,挥手作别。
  作者有话要说: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出自《诗经·大雅·卷阿》
  魏文曾言,天下未有不亡之国,未有不掘之墓。 魏文 曹丕 因为我太喜欢二丕和他这句话了 起码两三篇文里都曾引用过


第六章
  再度见到王猛,已是三日之后。
  苻坚上下打量他,见他面色红润、抖擞振奋,也便放下一半心来,笑道:“景略安好,朕也便放心了。”
  王猛先前听闻苻坚带着皇子并慕容冲微服之事,心中已有劝谏之词,故而此刻神色颇为端肃,行了个大礼,“臣叩见天王。”
  苻坚将他扶起,“自上次长谈之后,已有近十日不见景略了,让朕好生惦念。”
  王猛笑道:“人生在世,长也不过百十年,陛下却是要千秋万世的,如今不过三秋不见,就惦念起臣,日后那千秋可如何是好?”
  他不过是随口说笑,苻坚却想起前一世来,禁不住心中又是一痛,缓缓道:“景略心中是如何看朕的?”
  王猛也不知苻坚最近怎么了,实在是有些多愁善感,哪里还像是威风赫赫的大秦天王,反而像是个江左的白衣书生,“陛下乃天人,臣不敢妄议。只是听闻惠武皇帝曾有考语,说陛下‘姿貌瓖伟,质性过人’,有非常之相。或许,陛下雄韬伟略,由此可见吧。”
  苻坚摇了摇头,“朕却觉得自己妇人之仁,徒有用人容人之量,却无知人自知之明,想以王道征伐天下,却无那般的韬略智谋。景略,朕觉得像这般下去,总有一日,苻氏几世经营定会毁于朕手。”
  “陛下,你!”王猛悚然而惊,这些心内的隐忧被苻坚自己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加上他这些日子的反常,让他惶恐不安到了极点。
  苻坚的唇抿成一条细线,缓缓道:“朕近来在想,我大秦虽强,可氐族到底人丁稀弱,别说汉人,比起鲜卑人都是远远不如。”
  王猛眸光一转,这几日他明显感到苻坚对鲜卑、羌的态度遽变,难道……
  “景略可记得裴嶷裴开诸人?”
  “自然,慕容氏以此二人为肱骨,莫不是陛下你可是要重用世家?”
  苻坚点头,“朕近来读史,颇有所得。晋人南渡之后,中原板荡,这些不曾迁离乡曲的世家结坞屯堡,对咱们这些胡人既惧且恨。实不相瞒,苻氏宗室有些人颇以为患,曾让朕踏平屯堡,可朕推拒了。”
  “陛下圣明。”
  苻坚笑笑,“说句诛心之言,景略,这些世家结坞守境、不交税赋、不出劳役是真,可你曾见过这些世家起兵谋逆么?”
  不待王猛回答,他又道:“许多人觉得朕对慕容垂信重太过,其实朕何尝没有苦衷?无人可用呐。这么下去,鲜卑人定然势大,可我氐人得用的又实在不多……朕在想,不如简拔汉臣以抗夷狄,尤其是这些豪门世族,景略以为如何?”
  王猛本就是汉人,虽并非出身高门大姓,可也绝无反对之理,当即便道:“陛下所言极是。”
  “朕本想徐徐图之,可后来又想人生苦短,哪来那么多的徐徐缓缓?”苻坚说的兴起,不由得往前坐了坐,“与其重用根基颇深的鲜卑、羌人,还不如重用汉人。至于如何擢拔人才,朕也不甚明晰,只读史看过九品中正与举孝廉,不知景略觉得何种合宜?”
  王猛忍不住笑出声来,“臣今日本想着如何进谏,如何说服陛下,如今看来倒是白费心思了。”
  他先前也曾想到这点,只是自己身为汉人,若是贸然进谏,恐怕有心之人会攻讦他结党营私,故而一直隐而不发,坐看鲜卑人坐大,如今苻坚自己想通提起,自是再好不过,当下便将这几日他与谋士的谋划一一道来。
  苻坚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王猛所说,无一不犹如十五年前那般合其心意,“那便如此,景略你差人着手去做吧。对了,有一人名曰裴元略,景略可好生留意着。”
  “哦?裴?”
  “闻喜裴氏。”
  苻坚方才也只是突然想起此人,上一世对此人的印象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此人做尚书郎时曾规劝自己戒奢从简,后来淝水之战时命其率七万之中东进……后来他名图如何,自己便不知晓了。
  “说句诛心之言,”苻坚疲惫不堪道,“朕时常觉得氐人久经教化,尊崇孔孟,实则与汉人无异。其实一直以来,朕只有一个野望。”
  “哦?宰割天下,吞并六合?”王猛只觉刚投秦时,与苻坚论对的热血又激荡起来,仿佛早已老迈的躯壳又有了气力。
  苻坚缓缓睁开眼,眼里那悲怆的沧桑还在,可那精钢不可夺其志的勇毅也还在,“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
  王猛周身一震,冷声道:“陛下!有一言臣知陛下不愿听,可臣不得不说。”
  苻坚心有所感,淡淡道:“但说无妨。”
  “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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