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位御主(74)
山峰开裂成通往地之心的沟壑,泥土纷扬,植物的枝叶在沉痛中呻吟。
远处,海水滔天一般不断翻涌又落下。
最后,大蛇在混沌的光里成就完全。
仅一个甩尾,便令整个世界震颤。
这剧烈的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天之下,地之上,一切的一切都在畏惧着‘嫉妒’的怒火。
猩红分叉的蛇信自獠牙间裸露,红绸一样抚摸上风与天空。而那足以吞下大山的蛇口,虽然距离仍旧遥远,却因为过于巨大而显得近在咫尺。
巨大的蛇瞳转动,将目光对上与他相比过于渺小的人类少年。
当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利维坦发出了喑哑的嘶鸣。
蛇类独有的柔哑声线里,蕴含了足以嘹亮太古的悲泣。
蛇类的注视粘腻又贪婪,给了立夏会在下一秒被吃掉的错觉。被整个吞咽,沿着蛇类柔软的喉口不断下滑,直至再也不见光亮……就会死去。
这是一种令人非常不安的联想,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大蛇雪白的獠牙上,缠绕了苍蓝的海之毒。氤氲而上的蓝色,眼见着就要触及他的鞋尖了。
他想到了那燃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与缭绕在蛇牙上的,是一样凄迷的蓝。
如同中古世纪关于魔物的幻想,庞大无边的兽类与渺小的人类少年对立而视。
一边是支离破碎的世界,一边是几欲坠落的天空。
蛇类的獠牙,燃烧的火。
会被烧死吗?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少年听到了风哭的声音。
于是,就在风的呜咽里下坠。
翔于天际是自古以来人类的至高幻想。
有人以□□束缚木椅,试图以点燃的那一瞬升腾的气流直冲云霄。
有捏了双翼背负于肩的人企图逃离世界,却在太阳的注视下融化。
人类总是在做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梦。
翱翔于天,不死凡尘,崇高一世。
也正因这无数次的失败,成就了如今的一切。
飞机,滑翔翼,从天空之上神态悠然的仰望大地,似乎已经不再是困难的事情。
但是,无论过去的失败还是现代的成功,终究是外物。
人类这种生物,既不是飞鸟,也无法成为风。
如果不倚靠那些外物,终其一生也是无法飞行的。
就像现在——
承载着他得以浮于空中的大神宣言听风化光,离他远去。
失了作为承载的大神宣言,就会掉下去。
而在落地之前没有找到新的凭依,就会摔死,人类向来如此脆弱。
“……无论多少次,骤然失重的那一瞬间,我都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像无数次梦的开端,一片的漆黑里,只有他自己在失重感里迎来深渊万丈。
短暂又漫长的时间过去后,就会迎来睡眠苏醒的那一刻。
先是畏惧,而后在无比清醒里睁开双眼。
立夏想,他是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的。
曾为北欧主神所持武器的大神宣言,显然对身为希伯来至高神的造物的利维坦更有兴趣。
……不,不是兴趣那种浅显的存在。
而是身为兵刃的本能,为了贯彻传说,也为了弘扬神威。
毕竟,大神宣言本就因‘必中’而扬名。
来自于天,来自于神的,无法逃离的命运。
正因如此,真名解放后的永恒神枪直至利维坦死亡前,绝对不会停下它征战的步伐。
随着血液一同开始落下的,是利维坦带了嘶哑的声音:“你在害怕。”
当魔物开口与人类少年交谈的这一刻,他停止了时间。这是利维坦独有的蛇之密语,以光阴为游戏,肆意摆弄。
在静止里,大神宣言散开的,如星群一样密集的威光高悬于天,闪烁的美丽星光里是浓厚的杀意与危险。
这危险此时便像花一样,毫无保留的绽放在利维坦的眼前,只要不主动去触碰,就无需惧怕。
利维坦用那双冷硬如金属的眼睛瞧着贴上他额骨的银光,轻嗤后,便偏移开了头颅。
无法愈合的伤疤,鲜血喷薄,轻抚星光。
漆黑的血顺着蛇的鳞片流进眼眶,又向大地洒落,他微眯着眼看向与星星一样停滞空中的少年,重复道:“你在害怕。”
你害怕了。
藤丸立夏,你在害怕死亡。
少年先是愣了愣,时间被利维坦所静止,这种感觉颇为奇妙。
飞扬的尘埃,太阳的光,大神宣言所化的俯冲的晨星,云霞残破的模样……一切一切,全都在空中静止。
可以思考,又好像可以说话,却被迫在空中悬浮无力挣扎。
连影子也凝结,不动如冰。
伯爵的呼吸声消失在了他的脑海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或许是这停止的时间里除却利维坦以外唯一一个例外。
这是很好的机会,只要杀掉他,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是利维坦却没有这么去做,所以……利维坦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睁着那双与天如出一辙的双眼,静静思考。
他感觉有些累,以至于引起了身心的怠倦。
有些东西即使心里明了,却无法说出口。就像是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无法停下。
人人都少不了粉饰太平的时候,甚至某些特殊时刻,少了这种能力或许会活不下去也说不定。
‘你在害怕’,这是利维坦第三次说出这句话。
是,他害怕了。
可是那又怎样?害怕是所有拥有思维的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这并不可笑,也不可耻。
他会害怕高空与大火,甚至是死亡的压迫感。
但是不一样,只因他早已清醒。
没错,在晴空塔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被太宰从高空拽住的时候。
他眼底的情绪深沉,却又因玻璃折射进的月光显得清澈到虚假。
这是一个人无言的痛苦,却令新周目的少年彻底迎来头脑的清明。
那时候的他还处于记忆不全的迷茫之时,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只有分分秒秒的违和感,以及过去的记忆清晰又模糊的迫切。
到了最后,就只能以疯狂对待疯狂,于是他选择了最危险也是最快的捷径。
他隐约是有感觉的。
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经历,一直伸手,试图去挽回什么。以及濒临死亡时的恐惧与窒息。
而这一次,有人对立夏伸出了手。
就像是他拼尽一切去挽回那样,将他紧紧抓住。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啊。”他的手,真温暖。
这是救人者与被救人的反转,却也是共生的循环。
少年的觉悟在那个时候变得坚定了起来,人可以畏惧,可以胆小,可以一无是处。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够克服这一切,并去跨越世界。
有人需要他,有人在等他,有人对他露出微笑。
他的友人们,他‘小小的世界’仍然对他保有期待与思念。
以死亡和恐惧,化作前行的动力。
害怕,那就用尽所有去逃离死亡,终点其实并不是那么遥远。
……不。
其实,就算没有‘终点’这种东西也无所谓。
毕竟仗着头脑一热的奋勇,就敢将冷酷无情的前路击穿——这是少年人的特殊权利。
少年眼中有明澈的光流转而过,只需一瞬就盖过了方才眼睛里流露出的畏缩。
“害怕怎么了?”他重拾心情,与身为敌人的利维坦调笑道:“我可是顶着随时可能会死的压力啊……怎么?还不允许害怕了?”
少年将魔物的话当做了讥讽,以自己的方式表明了此时的心态。
人类少年与自太古而来的魔物谈笑风生。
不知是否是错觉,魔物注视着人类少年的笑容呆愣了一下。
“……没有。”利维坦再开口时,有了片刻的停顿:“倒不如说,你会感到‘害怕’这一点,令我非常开心。”
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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