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41)
李天王回过身去,看到自己背后的香案上,摆着一盘瓜果,最上面是一只白玉佛手,叶蒂栩栩如生,瓜纹清晰可见,若非闪着玉石的冰冷光泽,看上去就是只刚摘下来的佛手瓜。
李声闻蹙起眉:“你这回大吵大闹,不是因为被放走的雀鸟罢?”
李缘觉恹恹道:“我又控制不了自己,早上拿到手里的瓜果全都变成了玉石。我怕那些宫人进来服侍我着衣,被我碰到就会变成金玉,所以她们想要进来时,我骂了她们一顿。她们素来讨厌我不服管教,当然要借机告状。”
李声闻点点头,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几样点心,摆在桌上。他摆好了碗碟,向李缘觉伸出手:“七郎,过来用点心。”
李缘觉瞥了他一眼:“你出去,我再过去。”
“过来,”李声闻坚持道,“我不会化成玉石的。”
李缘觉这才拖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沾着椅子边坐了,嗫嚅道:“好久没见哥哥了。”
李声闻道:“我现在不是来了么。”
李缘觉撇撇嘴:“要是没有祖母,哥哥是不是就能和我住在一起了?”
“七郎这话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会惹祖母起疑。”李声闻低声道,“另外不要总是胡闹,若是惹得祖母生厌,你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靡衣玉食了。”
李缘觉看了他一眼:“可是哥哥永远只在我闯祸后才来见我啊。”
李声闻叹了口气,摸摸他的额头:“除了我,你还有其他兄弟姊妹,日后总有团圆之刻。”
第154章
李缘觉嗤笑道:“那可不够,捉弄他们没有意思。”
李声闻瞥了他一眼,拣了块胡饼塞进他嘴里。后者噎了一下,好容易就着蔗浆咽下这块干饼,唉声叹气道:“哥哥,我想吃城外的樱桃饆饠。”
“等我们长大了,要吃多少都有。”李声闻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好好歇息罢……险些忘了这个。”
他取出刻了半日的雀鸟,放在桌上。那鸟儿落在桌上,蹦蹦跳跳地走向李缘觉,亲昵地用喙蹭蹭他的手指,轻声啁啾着。李缘觉喜出望外:“哥哥帮我捉回了那只雀儿?”
“是只蜡雕的鸟儿,你有事吩咐它,它都会听的。”李声闻点点他的额头,“有它相伴,七郎要安生点,少胡闹。”
李缘觉嘴上应着,眼珠却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不知有多少诡计上心头。李声闻叮嘱道:“若是我听闻清平观中飞出的鸟儿,又偷了哪家新妇子出嫁要戴的步摇、或是啄了武家郎君游街骑的骏马,以后你再怎么闯祸,我也不会来看你了。”
“我李七郎绝不会拿哥哥亲手做的鸟儿去干坏事!”李缘觉挺直身板,“要是我敢不珍惜哥哥做的这鸟儿,就叫我以后喝的酒都没有滋味、吃的糕饼都如鲠在喉、身周侍候的宫人都粗鄙丑陋。”
李声闻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离开了清平观。
他的前十几年生命都是在无名观的画壁下度过的,零散的梦境片段里偶尔有那君临天下的女主武氏,抱着他在长生殿数星星的夏夜,如同共享天伦之乐的农家祖孙;也有兄长临淄王带兵入长安,兴庆宫的火像烟花一样燃烧整夜,第二日李缘觉终于敢大摇大摆地提酒闯入观中,喝醉了就枕在他膝盖上沉眠;睿宗复位,临淄王立为太子,其余兄弟序齿封王。但新太子却说,六郎与七郎生有仙骨,不是凡尘中人,即使封王加邑,也应长居两座道观中专心修道。
但他的梦始终与敖君逸的不同,不管是喜是悲,都像是他从水中看到的云烟,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李天王跟在他身后,就像被他引着穿过一幅奢华的长卷,他们一直站在画外,画中人的音容笑貌永远都隔着层纱,看不清也听不清。
荣华富贵触手可及,但李声闻从来不去触碰。
直到太子李隆基到无名观来看他,抱怨泾水的巫祝愚弄渔民,选取秀美少女作祭品,但他们行事隐蔽诡秘,拿不到铁证无法断罪,李声闻才第一次在作画途中撂下笔,向他请命:“三哥,我想请命离开无名观,前往泾水亲自查问水神。”
太子心不在焉地端详他的壁画:“你要是去泾水,想必七郎也会嚷着要去。”
“太子只需向圣人禀报,寻他一个酗酒走马之类的小错,不轻不重地罚他禁足五日,我悄无声息地出城就是了。”
太子顾左右而言他:“六郎可知,你和七郎明明是一母同胞兄弟,却要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修行,一个备受武后宠爱,一个却连穿错花样都会被责罚。这是为了什么?”
“愿闻其详。”
“武后想要离间你与七郎,让你们相见不了,也不想相见。可惜即使待遇不公,相隔甚远,七郎对你的孺慕之情却从未改变。”太子低声道,“……只有我和她知道,你和七郎出生时,曾有天师批命,说你们‘合则为日’——天家永远不需要两个太阳。”
李声闻平心静气道:“我明白了。非太子之命,我不会擅自与七郎相见。”
李隆基叹了口气:“我也不想挑拨我的手足,但我是太子,便不能一味感情用事。”
“臣省得。”
亲眼见他画完了纸上的昆仑山脉走势,在泾川附近用朱砂点了一个点,李天王竟然不感到惊诧,心里只道原来如此——难怪他堂堂天潢贵胄、天生仙骨的皇孙,竟会成为河神的新妇,他本就只是缺少一个进入泾水龙宫取龙骨的借口罢了。
作为他的猎物,李天王按理说是该生气的。可是这个梦来得太晚了,晚到他已经不是那个会为对方掺假的心意生气的黄口小儿了。
泾川的风浪中,他甚至看到自己俯视着李声闻站立的草船。李天王没头没脑地嘟囔道:“还好我现在才明白。”
“你是谁?”李声闻开口问道。
初见的时候,他这样问过么?李天王还没疑惑完,青龙和新妇间的对话,去又按正确的顺序继续下去了。
他像个事外人一样,被迫再次重温了自己的婚礼和灭门,看着自己挡在李声闻身前,却又对那大潮无可奈何。
龙血溅在李声闻身上的一刻,他与这梦境间的镜子终于被打碎,奔雷似的潮声猛然灌入耳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穿过李声闻的胸膛,被他吸入体内,轰然扑下的大潮将水上的所有人吞没。
他听到潮声中有珊瑚碎裂的响声,他徒劳地向响声的源头抓去,却意外地抓住了一只手。
那人手中紧紧握着几片珊瑚的碎片。
“君逸,君逸。”
继续摔落的大潮将他也吞入黑暗中,这才渐渐褪去。他感到掌中握着的那只手动弹了一下,不由握得更紧。
“天王,醒醒。”李声闻的声音继续响着。
李天王艰难地睁开眼,将他吞没的却不是钱塘君的大潮,而是柔软的衾被。李声闻倚在枕上,一手被他握着,另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醒了么?”
“那是你的梦?”李天王哑声道。
“不,是我的回忆。”李声闻俯下身来,“你知道了我的目的,却还是把我从玄女编织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李天王摩挲着他的手腕:“我已经把你放在最珍重的位置,就算知道了你接近我的目的,也没有力气挪动你的位置了。”他圈住那对珊瑚镯曾在的位置,“我只想问一句,你现在的真心,是给我的么?”
“早就是你的了,君逸。”李声闻说道。
—————————————————————————————————————————————————
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一切顺利~
顺便四海龙君这个问题,大概是更神秘难以寻找,完全不受管束的大神吧→_→因为我懒得想,所以本文估计没他们事了
第155章
李天王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浑身一紧:“你知道是我拉住了你,那梦里的你……”
“在梦里,我托生到人间的数十年,总有位长着金色眼瞳的青衣郎君跟在我身边,但从不和我说话,你说他是谁?”李声闻俯下身来,“你进到了我的梦中,而我就透过梦中的我,看着你。”
李天王啧了一声:“难怪我总觉得你在看我。”
“我不看你还能看谁?”
李天王得意道:“说的也是。你三哥七弟的,哪个有我好看?”
李声闻随声附和:“自从你将我诱入凡尘,我就只看着你了。”
听他这么挑逗,李天王心尖一痒,正要趁机偷香,李声闻却蹙起眉:“我只知‘合则为日’的预言一事,却不知七郎是那化生童子投胎,他的身份一直是个猜测。现在亲眼见过那来历不明的化生童子确是白蜡制成,又知七郎翻覆生死的法力,就算想要自欺欺人也不可能了。”
他用空着的手拾起枕边的草叶:“玄女送给我们怀梦草,就是想让我面对这事实么?”
“什么事实?”李天王不明就里地问。
“九阴烛宿主就是七郎。”李声闻看看枕边的玛瑙红叶,苦笑道,“而且看来他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或许是韦云台告诉他的。
“在烛龙陨落后,它的口中烛不知怎么被雕成了化生童子,辗转流落到长安,最后钻入我母亲的腹中,托生为我的胞弟李缘觉。”
李天王含混道:“也许天下就有第二种白蜡,也能翻覆生死的,你看无启人不也能吸收利用生气?李七郎未必就是你要杀的那个人。”
“无启人是生长在钟山脚下,上古时收集生气制造了九阴烛的部族。但涿鹿之战过后,各部族元气大伤,绝技多有失传,再也没人知道九阴烛是如何造出来的了。”
“你还真是一清二楚。”
李声闻赧然道:“我从幼时就研习方术,通读记载龙脉与太阳来历的典籍,如何不熟?甚至于在出长安之前,我就知道泾川龙君的名姓生辰。”
李天王嘴欠道:“知道我的姓名生辰,好上门提亲?”
“好知道你的龙骨是不是最适合我用的。”李声闻风轻云淡道。
李天王恬不知耻地问道:“可是你对我一见钟情,不舍得杀我了?”
李声闻拎起他得寸进尺钻进自己衣服的爪子,问道:“玄女中途可有派人来探听动静?”
他话音才落,房门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敲响,侍儿双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敢问泾川君和六郎都起了么?玄女请二位过去饮酒用膳。”
“请娘子回禀玄女,我们稍后就来。”李声闻坐起身,推开李天王横着压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催促道,“起来罢,日上三竿了。”
李天王懒洋洋道:“我是精神充沛,但你才歇了一会,能起床么?”
他最爱观赏的晚霞又浮上了巫山,李声闻转过红透的脸,自行下床更衣。虽然步伐不甚稳健,但那优雅自得的气度还是勉强维持住了。
他们来时穿的衣裳由侍儿拿去濯洗,床前香炉熏着的衣裳是玄女命她们备下的,尺寸倒是正好,只是形制未免繁复得不似常服。李声闻一件件穿上朱红的中衣、绛紫的下裳,再于其上覆上层层雪白衣氅,最后只剩领间腕上露着一缕红紫艳色。
李天王不由嗤笑道:“真是多此一举,最后还是用素白色把那点艳色包裹起来了。”
见李声闻没搭腔,他又舔舔嘴角,哑声道:“不过一层层剥开冰霜外表,露出其中桃李艳色,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李声闻斜睨他一眼,没作声,散着头发径自推门出去。李天王见真的惹恼了他,连忙跳下床胡乱套上衣服,腆着脸跟上去勾他的手指。
李声闻虽然没看他,但还是放慢步子,等他追上来才一同往群落正中的玉楼走去。
衣袂飘飘的女仙们将他们迎入宴幄之后,玳瑁华堂之上已有宾客入座,正与九天玄女推杯换盏。他们面前摆满珍馐佳味,但谁也没有动一筷。
他们一人埋首于酒盏之中,另一人却对着堂中歌舞出神,眉宇间颇有忧愁之色。他们二人都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看去不似宵小之徒。但李天王一见到他们,便停下了脚步,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李声闻将他虚虚一拦,言笑晏晏道:“我竟不知洞庭钱塘二位龙君在此。上次一别后,洞庭贵主可还安好?”
座中最颀伟的男人闻言抬起头,放下酒盏,手足无措道:“你们起来了?快坐罢。”
李天王咬牙道:“不必,我还没有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把酒言欢的气量。既然玄女有客,我们这便告辞。”
知道他无法面对这两人,李声闻也不停留,对堂中拱拱手,便要和他相携而去。主座上的九天玄女却在此时开口:“李六郎云游人间,所求为何?”
李声闻头也不回道:“我所求之物,已在胸怀之中。”
李天王心知他说的是心头插着的那半截龙骨,心中一阵酸涩,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呢?”
是去斩开昆仑龙脉,撕裂天下地脉之网,放出被囚禁的金乌?或是用这半截微不足道的骨骼,去杀李缘觉?李天王猜不透他的想法,索性不去想,强颜欢笑道:“不管你是大义灭亲,还是为祸苍生,我都会跟着你的。”
李声闻忍俊不禁:“哪个我都不会做,你不用担心。”
他们两人腻歪着走出十几步,帷幕后忽然响起一声低吼,钱塘君咆哮道:“我是没脸见你们,但这次的事情我必须和你泾川君面对面详谈。你要是不肯与我同席,总该接受我的负荆请罪。”
李天王咂舌道:“这厮有完没完?我看见他就浑身不舒服,他倒好,还非凑到我面前,是嫌活得太长?”
他话音刚落,就听钱塘君粗声吼道:“泾川小龙,你但凡有点胆量,记着你的兄弟姐妹,就该拿刀走进来砍我的头!不战而走,岂不是懦夫行径?”
李天王一个急转身,面无表情地踏入堂中。
第156章
他将帷幕摔落在身后,看也没看便吐出一道雷,往方才钱塘君坐着的方向劈去。但那座位上并没有人,雷电落于酒盏之上,滋滋地游走片刻,便自己熄灭了。
李天王定睛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只见堂中的舞女都被惊散,瑟缩在九天玄女脚下,而方才她们石榴裙划过的旃檀上,眼下却跪着五大三粗的钱塘君。
“钱塘君这是做什么?”李天王回过身来,抱起胸诘问道,“你提起我的兄妹,激怒我就是为了唱这处将相和?”
钱塘君虽然跪着,腰杆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柄插在地上的宝剑。他的眼神也如同刀剑,看一眼就让人觉得会被割伤。他这样直直地瞪了李天王片刻,才觉出自己的神态和肢体不相符,稍微垂下肩膀,沉声道:“我不求你能原谅,但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清。”
“如果是说你受伪装成洞庭龙女的天帝女挑拨,杀害我泾川龙宫上下数万生灵,第二日找到龙女才得知被骗的事,早在十年前我大闹洞庭龙宫时,你那位‘知错能改’的阿兄就同我讲过了。”李天王剜了旁边垂目不语的洞庭君一眼,“现在就连我的生身母亲,也跑出来承认了当年的鬼蜮伎俩出自她手。怎么,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事么?”
李声闻紧随其后走进堂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禁奇道:“钱塘君这是做什么?”
“我就要死了。”钱塘君一字一句道。
李天王沉默片刻,回答道:“与我何干?你若是死了,我广开酒宴歌舞三日相庆尚不足,难道还会去吊唁不成?”
李声闻却插口道:“我观钱塘君龙章铁骨,正当盛年,毫无衰老伤病之相,何出此言?”
钱塘君放声大笑:“我忘了泾川君身边还有个冰雪聪明的泾川夫人,看来说谎话骗不了你。实话实说,在你们掀了我洞庭龙墓后不久,我就明白了你们的处境,生出了一个想法。但你们走后,我就寻不到你们的气息,没法找到你们,直到昨日玄女托信我才得知你们上了昆仑。”
李天王烦躁地挠挠下巴:“你到底要说什么?钱塘君一向横冲直撞,什么时候染了弯弯绕绕的毛病?”
“没什么,只不过看到洞庭龙墓散落的龙骨后,我突然明白了那时你为何身处化生童子中,你那良人却有了龙气。”钱塘君促狭笑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泾川君的龙骨给了这位郎君一半,现在也只是用奇珍异宝做了一副蛟龙的骨骼,不是真龙之躯罢?”
李天王挑起一边眉毛,又到了发怒的边缘。李声闻连忙挡在他前面,接过话头:“即使天王现在龙骨不全,寄身我伪造的蛟龙骨上,招的雷劈不开你的鳞甲,指爪抓不透你的皮肉,獠牙穿不过你的咽喉……咳,但对我来说,他依旧是能与你死战的敖君逸。”
钱塘君愕然道:“我不是讽刺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还他一身真龙骨罢了。”
此言一出,李天王也和他一样满脸愕然。钱塘君仰起头坦然道:“拿起你的刀,或者随便什么,杀了我报仇雪恨,再拿我的龙骨去用罢。”
李声闻喃喃道:“这也太奇怪了……”他转头去看李天王,却见后者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厢钱塘君引颈待戮,这边苦主却像雕像似的僵立原地,谁也不肯动弹。
最终还是九天玄女打破了沉默:“钱塘君是特意来找你的,泾川君,请接受他的歉意罢。”她眸子一转,落在李声闻身上,“李郎一直在追寻的就是能斩地火的龙骨,而眼前的便是川河之中最强横的生龙,岂不正是上上之选。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你们二人都该收下这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