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灵失格(11)
或许是被最近的烦心事打扰到,此刻她的激动之情比上回还要深刻许多。
/致高野良子小姐:
听闻您的遭遇,我感到十分抱歉,说来也奇怪,我虽是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在安慰人一道上却不是很有天赋,于是只能写点小文章来表达我的观点,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看我方才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文章,您一定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短短一行字,却把高野良子的心勾了起来,她游移不定地想:[难道太宰老师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吗?写了一篇文章来支持自己?]
哥哥家是定了朝日新闻的,此时报纸正被塞在邮箱内,她也知晓,每日通勤上班的哥哥总会带着报纸去上班,以便在开始工作前了解一下国家大事,因此她从来不拿家里订的报纸,若有需要的话,就从报童那里买。
寄住家庭与济生学舍离的并不是很远,穿过几条冗长的小道与一排灌木丛,就能到达学舍坐落的大街。主街上有许多沿街叫卖的报童,就为了多挣一点小钱,日夜不休地工作。
“请给我一份朝日新闻。”拿到报纸后,她甚至等不到去教室,只在找了个路边小巷靠着,便打开报纸,如饥似渴地阅读。
新的连载文章不出所料还是放在文学版第一版,不管对太宰治的评价是好也好坏也好,他的全日本知名度确实很高,许多文人的流量都不如他,尤其他最近出产作品快,相貌也甩他人一截,又有格调又有商机,非其他作家能比拟。
新作取名为《女记者》,指向性明确,日本现在且别说是女记者了,女性能做的职业本就不多,尤其是男人认为“女子就算是做职业,也只有不需要思考的,只要呆板重复性劳动的职业才能做好”,很少让她们做有技术含量的职业。
/我的家境大抵能算殷实吧,父亲与长兄也是受到文明开化教育的进步人士,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抱在怀中,给我念易卜生先生的《玩偶之家》,告诉我要成为娜拉一样有自己想法的坚强女性。
父亲说:“夏目漱石先生是日本进步人士的代表,他就希望自己的太太能够像欧洲的进步女性一样,受到良好的教育,能够成为丈夫坚强的后盾,同时与他精神相通,就文学上哲学上能够有所交流,阿重,我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说实在的,那时候我还不大明白娜拉小姐是怎样的人,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又为什么会受到称赞,她离家出走后会吃什么呀,这些疑问盘踞在我幼小的心中,至于夏目漱石先生的名头我是听过的,可他的文章,却没有读过多少。
母亲说过,要听哥哥与父亲的话,于是我乖巧地点头,奶声奶气地说:“明白了,阿重一定会成为文明开化的新女性。
……
我上的学校是京都的新贵族女校,且不说别的,光是身上穿的裙子就与其他学校不同,我很喜欢自己脚上的小皮靴与下摆只到膝盖的洋裙,穿着校服走在街上,永远是羡慕的眼神多过不理解的眼神,这极大地满足了我身为少女的自尊心,我是多么地喜欢我们学校啊。
现在想来,那时肤浅的习惯,并非是我对于西方的论调,什么男女平等有所了解,仅仅是出于畸形的攀比欲望与自尊心罢了,但我对西方的最初印象,却是一条美丽的校服裙。
……
老师课上所讲的内容,令我心潮澎湃,我第一次知道女子的作用这么大,不只是在陋室中缝缝补补,做丈夫与儿子的应声虫,还能干那么多事,能够挣金钱,能够成为艺术家,能够成为医生,成为记者。在各种职业中,记者的工作是最吸引我的。我们学校是有基督教背景的学校,除了办学之外,还会组织慈善活动,去帮助那些没有吃没有喝没有药品的穷人,学校其实是鼓励我们做义工,去帮助穷苦人的,但真正会去的,多是我们的西洋人老师,本国人很少会去。
我们是女校啊,大家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我之前邀请过同班的二子一起去,她的表情非常抗拒,跟我委婉地说:“算了吧,听说那些穷人衣不蔽体,头发里甚至长了虱子,我们只要参加募捐活动就好了,去和他们亲密接触的话,染病了怎么办?”
班上的同学大多这么想的。
我开始也不觉得他们的想法有什么问题,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啊。
我的作文与英文都学得很好,英文老师莎琳小姐十分喜欢我,她从英国而来,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度,时常去帮助穷人,有一次她询问我,要不要同她一起去做义工,我内心不愿,却也不想拒绝师长,就同意了。
仔细想来,义工经历,是我一生转折的开端。
……
人间地狱,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间地狱?
他们,人类,像是畜生一样蜷缩在海边的棚屋里,男人女人新出生的小孩都没有名字,那些人他们是死了吗?倒在地上,苍蝇蚊子嗡嗡嗡地飞舞着,空气里腐臭味萦绕不去,人贩子用绳子捆着男孩儿与女孩儿的腰,把他们带走,听说女人会被卖到花柳街。
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想法,太混乱了,实在是太混乱了,我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哪怕是看见了花柳街女子的回忆录都会潸然落泪,你可能会说,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行了,干什么要去管其他人,我很难这么想。
同样是人,我有学堂上,有新鲜的白米饭可以吃,而这些人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为什么他们会活得这么惨?为什么没有人帮助他们,他们应该是想要工作,想要活下去的吧?
莎琳同情地说:“他们中不只有单纯的穷人,还有家道中落后被卖来这里的女人。”她说,“没有女人愿意来这里,但男人想要生孩子,就会买那些有罪人家的女人。”
我、我说不出话来。
“还有些人原来算是殷实,可经历了地震海啸,最后也只能沦落到这里来了。”她说,“他们都是非常可怜的人,世要逢巨变,你我说不定也会变成他们。”
我无法反驳他们的话。
那天我沉默地分发食品,沉默地帮他们包扎伤口,心上沉甸甸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后来我去了一些地方,比方说是花柳街,我很清楚,女人不应该去那里。
日本的男人喜欢买/春,或许是出于此缘故,我们才会诞生如此不人道的“公娼制度”,这种制度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我却不得不说明一二,较穷地方的父母会把女儿卖到花街,攫取一点儿金钱,一般情况下,妓/女如果做得够好,攒够了赎身的费用就能从花街离开了吧?
我们却不行,因为日本的花街可不仅仅是屋子的主人管理,警察也要负责管理,这些警察负责抓回出逃的妓/女,如果有妓/女告诉他们,攒够了钱,想要从良的话,警察会先给她们一顿毒打,然后再通知屋子的主人,“劝说”她们不要从良。
多么恶心的制度!
只要有了混蛋的父母,妓/女的一生都不可改变,想想我们还自诩是文明的新社会,就想要发笑。
我在见过了这些事情后,跟莎琳说了我的梦想,我想成为一名女记者,用自己的刀笔,书写揭露日本社会的弊病,让本国人与外国人看见,国内女性的命运是多么悲惨,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够为了公娼制度的瓦解,为了那些穷苦的人做点贡献。
只有曝光才能引起同情,我是这样想的。
莎琳听见了我的梦想,又是高兴,又是犹豫,她说:“我很高兴你怀揣着伟大的梦想,不过,一旦你走上这条路就会发现前进有多难。”
“如果可以的话,作为我心爱的学生,我希望你可以选择一条更轻松的道路。”
我说:“请不要担心,我的家人都是受到过新式教育,怀有同情心与平权思想的人,我想,只要跟他们说明白了,他们一定会给予我支持。”
莎琳老师犹豫地说:“那我也只能祝你成功了。”
……
失败了,我完全没想到,父亲会大发雷霆。
“当女记者?出去抛头露面,还想推翻公娼制度?”我被一巴掌打翻在地,“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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