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媒 上(188)
说到如此悲惨的经历,男人眼中的绝望竟然消减了很多。
宋睿又问:“后来呢?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长得好,别人就介绍我去影视城当群演,虽然不是天天都有工作,但好的时候也能挣几百块,总算不用为了省钱一顿两顿地饿自己,再后来我遇见了董秦,搬去了宽敞明亮的地方,拥有了一切……”说到这里,男人忽然愣住了,无数回忆像洪流一般涌上心头,冲走了那些迷茫和无助。原来最苦最难的时候,是董秦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带着他一场一场试镜,一轮一轮排演,渴了给他递水,冷了给他添衣,为了他的利益与导演和投资商大声争执,从不退却。
那时候她常常对他说:“你只要演好你的戏就行了,别的不用管,我来处理。你生来就是吃这行饭的,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
于是他竟真的只专注于演戏,别的都不管了。时间一长他竟然也忘了,当自己沉溺于表演时,有多少繁琐又恼人的事被她一肩扛下;当自己一步步攀上峰顶时,又有多少台阶是她为他铺设?他的每一个成就,每一座奖杯,又凝聚了她多少心血?
男人想着想着竟开始流泪,许多悲声卡在紧窄的喉头无法宣泄。原来当他享受着岁月静好的时候,是董秦一直在为他负重前行。他怎么就忘了她的存在?他怎么能忘?
宋睿见他似有触动,便继续道:“那时候你会演戏吗?懂外语吗?有文凭吗?见识广不广?能不能应付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那时候我刚辍学,才十九岁,几乎什么都不懂,一切都是董秦在帮我打理……”男人彻底陷入了回忆。
宋睿点头道:“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也能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地位,现在你演技精湛,学识渊博,见识广袤,能力卓绝,各项生存技能都有,你为什么活不下去?现在再艰难,能比你刚来京市时更难吗?你认为你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真的只是一个影帝的身份?”
男人被问住了,愣了很久都没说话。
宋睿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替他解答:“你最有价值的东西在这里,你以为那人偷走了你的人生,但其实你的人生始终存放在这里,谁都偷不走。十九岁的你一无所有也能登上峰顶,三十五岁的你拥有如此惊人的财富,”宋睿再一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反问道:“你为什么活不下去?”
男人的表情由愣怔渐渐变成了明悟,然后猛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跑了。其实自我认同感的缺失才是导致他萎靡不振的最主要因素,宋睿反复告诉他,他的记忆和人生经历是始终跟随着他的灵魂的,其作用就是为了增强他的自我认同感,因为只有接纳了这个全然陌生的自己,他才有勇气向下一步迈进,这是他重塑人生的基础。
梵伽罗看着男人充满力量的背影,忍不住夸赞:“宋博士,向我求助的人总是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人生的方向,除了告诉他们要学会自救,我说不出更具体的话。但你仅凭三言两语就让他明白该如何振作。论起说道理,我还是不如你。我一直以为自己对人性非常了解,因为那是一种我一眼就能看透的东西,但现在我才发现并不是,我看见的只是表层,还有更深刻的义理需要我去思考才能对人性有更多的领悟。因为能够一眼看到底,所以放弃了思考,这是一种惰性,而我一直以来都被这种惰性支配了。宋博士,你真的很厉害,我能不能跟你学心理学?”
宋睿摇了摇食指:“不行,我不会教你。”
“为什么?”第一次被宋博士拒绝,梵伽罗感到很意外。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把你教会了,你就该撇下我跑了。”宋睿一本正经地说道。
梵伽罗意外地睁大眼,然后连说不会,宋睿握住他冰凉的指尖,连说不教。两人互相凝视,然后齐齐抿唇发笑,似有道不尽的愉悦和默契。
第157章
男人飞快跑出电视台,脑袋四处地转,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举动是为了什么。在门口来回跑了几圈之后他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 这才蹲在路边, 露出极度的失望和茫然。
他以为那人一定会在,因为每一次落入低谷、每一回陷入困境, 她总会在。她风风火火地赶来,很少与他谈心,更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低落的情绪, 她只会拿着那部手机不停打电话, 与各种各样的人斡旋, 用尽全力把他拉出泥潭。
如果说高芊芊是走在他身边的人,那么董秦就是站在他背后的人。他只看见了身边的温柔, 却忘记了来自于背后的, 推着他前进的, 始终支撑着他未曾倒下的力量。
这些年他都遗忘了什么?又做错了多少?
男人颓然地站起身, 仰起脸,拼命眨眼, 脑海中回荡着一段久远的对话:
董秦:“女人在职场上打拼真的很不容易, 我从来不会让别人看见我脆弱的样子, 当我想哭的时候我会眨眼。”
男人:“眨眼的话泪水不就掉下来了吗?”
“不对, 当你仰起头, 飞快眨眼的时候,眼泪会倒流,然后蒸发掉。我宁愿让眼泪倒流也从来不在人前哭。”
是啊, 她从来不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心不会受伤。可蓦然回首他才发现,她或许早已经遍体鳞伤,而这些伤痛有多少是他亲手划上去的,又有多少是他借着别人的手划上去的?
男人越想眼眶便越模糊,泪水没能倒流蒸发,反而全都顺着他的眼角落了下来。他的眼睛已模糊地看不见天空,也看不见脚下的路。他像一个幽魂在这熟悉的城市游荡,纵然有振作的勇气,却已经没有了前行的动力。
当他踉跄着差点摔倒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心看路!”
男人猛然转头,继而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只见董秦开着车慢慢在路边游走,脑袋探出车窗,扬声问道,“你现在住哪儿,我送你?”她把车停稳,跨下车门,假装不耐烦地询问。
男人却泪眼模糊地奔向她,高高跨越绿化带,重重撞向她,然后紧紧将她拥抱。他跑得太急太快,以至于惯性的力量让两人倒在了车前盖上。
“哎呀我的腰!你疯了吗?”董秦高声呵斥,吸入男人熟悉的气息后却又红了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附在她耳边连连道歉。
“你闭嘴!”董秦的嗓音很快就哽咽了:“我最讨厌你说这三个字!我不要你的道歉,你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我的感受!我知道我很贱,可我真的改不了,你失踪以后我才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你爱不爱我,而是你在不在。你还在,我的世界就在,你不在了,我的世界都塌了!我满世界的找你,我对自己说,只要你能回来,你不爱我无所谓,你爱着别人也无所谓;你疏远我无所谓,你只亲近别人也无所谓;你不相信我无所谓,你只相信别人也无所谓……只要你回来就好,只要你能回来,我什么都好!”
从来不让别人看见自己脆弱一面的董秦这一次却哭得撕心裂肺:“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你!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能把你找出来……”
再多的话她已经说不下去了,这三天,她遭受的折磨一点也不比男人少。当他绝望的时候,她也在绝望;当他无助的时候,她也在无助;当他迷茫的时候,她更迷茫。她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脑子里全是一些恐怖的念头,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她却没有一刻钟能合眼。
她哭得浑身都在颤抖,几乎站立不住。紧紧抱着她的男人直到此时才发现她竟然瘦了很多。才三天而已,她竟然连衣服都空荡了。
“别哭了,别哭了。”男人抹掉她脸颊的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一遍一遍地说道:“我在呢,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了。当他握紧那颗许愿珠,用尽全身力气呐喊着“让我回去”时,他感受到的只有无处落脚的空荡。然而此时此刻,当他抱紧董秦颤抖的身体说出这句话时,他竟然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十九岁的他遇见了二十二岁的她,从此搬离了黑暗的地下室,拥有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家。那一年他常常围着她打转,叫她姐姐,天真地说喜欢和她在一起。然而他很快就遗忘了那种感觉,却直到十六年之后才明白,那叫归属感和安全感,是世间除了母亲之外,唯一能让他真正停泊的地方。
“宋博士说我不是一无所有,我的人生谁都偷不走,因为我还有宝贵的记忆和经验,它们能让我重新站起来。但其实他说漏了最重要的一点,”男人抱紧女人,哑声道:“我还有你。无论何时,有你,我就能站起来。”
董秦愣了愣,继而哭得更狼狈,“对,你还有我,”她渐渐停止了哭泣,用力拍打男人的脊背,坚定道:“我们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这四个字代表着一座座高山和巨峰,也代表着数不尽的艰难险阻,但男人丝毫也不觉得可怕,反倒充满了勇气和活力。这活力他已经两三年未曾感觉到了,他以为自己正经历瓶颈期,但其实瓶颈期这一概念只是谬论,不给自己设限的人从来不会有瓶颈期。
他从巅峰跌入了谷底,却反而领悟了更多,也找回了曾经被自己遗忘的东西。
两人哭够了才分开,又从车里取出两瓶矿泉水,蹲在绿化带边洗了脸,然后坐进车里,沉默地看着彼此。
“你(你)……”两人同时说话,又同时改口:“你先说(你先说)。”
这样的默契令他们都止不住地笑起来。
“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没熏着你吧?”男人的状态已完全放松下来,竟也有了打趣的心思。
董秦的心顿时化成了一滩水,满足不已地看着他,悠然长叹,“没有,你在西省拍戏那回,从开机到杀青才洗了一次澡 ,我也没嫌弃过你。这三天难为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这毕竟是一具完全陌生的身体,你不敢碰触是正常的。但是你的眼睛没变,你眼里的东西也没变,我一下就认出来了。高芊芊对你那么了解,她不可能认不出你,她一定知道。”她一边发散思维一边把车开上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