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6)
他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回过无相禅院了,亦不记得他为何要听凭住持大师差遣。
自那人死后,他宛若一具行尸走肉,当时垂髫之年的主持大师一派天真无邪地对他道:“你既然如此思念他,将他寻回来便是了。”
然而,五百余年过去了,他却不曾再见过那人。
望不到尽头的寿命是不少人毕生的追求,但于他而言,却无异于一副沉重的枷锁。
许他还是早些魂归地府更好些罢?饮尽一碗孟婆汤,投胎转世,换上一副新皮囊,一切便能从头来过了罢?
他再次体认到自己已与五百年前截然不同了,那人改变了他,却又抛弃了他。
倘若不曾遇见那人,他便能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手头宽裕之时,为美人一掷千金,醉宿销魂窟;手头吃紧之时,杀人劫财,欺男霸女。
言念及此,他不由苦笑,定了定神,又坐于蒲团上诵经。
他原本不喜诵经,但时日一长,便习惯了。
须臾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便从他唇齿间流泻了出来。
白狐团子转醒之时,首先听见了明空的诵经声,接着才发现了自己毛爪子中的紫柰。
他抖了抖毛耳朵,生怕啃紫柰的声音会打扰明空诵经,便只是闻着紫柰的香气。
明空念罢十遍《般若波罗蜜心经》,方才站起身来,望向白狐团子,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吵着要吃紫柰么?为何还不吃?”
白狐团子啃了一大口紫柰,含含糊糊地道:“我生怕会打扰你诵经。”
“无妨。”明空温言道,“贫僧若是会为你所扰,便证明贫僧有口无心。”
白狐团子似懂非懂:“有口无心是何意?”
明空解释道:“贫僧若是口中念着佛经,脑中想着旁的事情,便是有口无心。”
“原来如此。”白狐团子啃罢一只紫柰,又朝明空摊开两只毛爪子,露出了粉嫩嫩的肉垫子,“余下的五只紫柰在哪里?”
明空言而有信,将余下的五只紫柰全数给予了白狐团子。
白狐团子却将其中最漂亮的一只紫柰塞到了明空掌中,并道:“这只给你吃罢。”
五百年前,尽管已出家为僧了,明空却仍是无肉不欢,无酒不乐。
但而今,他竟然不知自己喜欢吃甚么了。
他低首端详着掌中的紫柰,良久后,才咬了一口,这紫柰又香又甜又脆,汁水丰盈,但他既不觉得可口,亦不觉得难吃,无甚滋味。
白狐团子啃着紫柰,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已断气了,被遗弃的尸身将会如何?
他顿了顿,仰起首来,用湿漉漉的眼珠子望住了明空:“明空,阿娘被凶手挖去了妖丹,浑身是血,已断气了,她的尸身将会渐渐地腐烂、发臭罢?”
白狐团子的模样算是镇定,但一双眼眶却快要装不下这许多的眼泪了。
他将仅仅啃了一口的紫柰一放,转而将白狐团子抱于怀中,揉着白狐团子的背脊道:“对,她的尸身将会渐渐地腐烂、发臭,你想去为她收尸么?”
“我……”白狐团子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忍再见母亲的尸身,亦不愿母亲无处安息。
近日,他不敢去想母亲,故意遗忘了母亲,被明空一问,当时的情形竟是历历在目。
明空观察着白狐团子的神情,沉默不语。
事件已经解决了,他须得启程,不该再滞留于这浣纱城。
三日后,他又问白狐团子:“你想去为你母亲收尸么?”
白狐团子这三日常常梦见母亲,梦中的母亲安然无恙,不是抱着他,便是与父亲斗嘴。
听得明空再次发问,他踟蹰许久,方才颔首道:“嗯,我想去为阿娘收尸。”
“这便出发罢,由你带路。”明空并不多言,收拾了行李,结了帐之后,便抱着白狐团子出发了。
白狐团子居于青丘,浣纱城距青丘不过百里。
明空并未施展身法,亦并未雇佣马车,费了半日的功夫,便已到了青丘。
白狐团子从明空怀中一跃而下,自己往家里走。
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一面抹泪,一面前行。
行至一处院落,他终是停下了脚步,门扉虚虚地掩着,他一推,便“吱呀”一声,敞开了。
他进了自己的卧房,在刺鼻的尸臭中,阖了阖眼,才敢往里看。
果然,他最爱的母亲的尸身已然腐烂了,再无半分生前的姿容。
母亲乃是狐族第一美人,名动三界,居然变成了这般模样,除却多了八条尾巴之外,与寻常狐狸有何异?
他根本顾不得害怕,当即冲了过去,扑在了尸身上头。
明空见白狐团子哭得凄惨,不作安慰,而是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以超度亡魂。
白狐团子哭得哑了嗓子,哭得身前的皮毛都湿透了,才勉强止住了哭泣。
又过了一会儿,白狐团子向着明空道:“我抱不动阿娘,你能帮我将阿娘抱起来么?”
明空低下身去,将已不成样子的九尾狐从地上抱了起来。
白狐团子行至院中的一丛茉莉前,哽咽着道:“阿娘生前极爱茉莉,我们便将阿娘埋于这茉莉旁罢。”
言罢,他四肢并用地开始挖坑。
他四肢上的伤口尚未长好,生疼。
明空只消指尖一点便能使得泥土自行分开,但他却不这么做,反是将九尾狐放下,与白狐团子一道挖坑。
一人一狐无一出声,气氛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足够容纳尸身的土坑终于挖好了,由明空将尸身抱入了土坑之中。
未多久,尸身被彻底掩埋了,崭新的坟冢乍然出现于眼前,白狐团子猛地抬爪去挖,直到露出了母亲的面孔方肯罢休。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母亲面上的泥土,又指了指自己身畔的明空:“阿娘,他唤作明空,待我很好,你不必担心。”
明空附和道:“贫僧定会好好照顾阮白。”
白狐团子又低喃道:“阿娘,请你保佑阿爹安好,保佑我能尽快寻到阿爹,保佑我能手刃杀害你的凶手。”
他凝视着母亲,半晌,才又以泥土覆住了母亲的面孔。
明空守在一旁,不发一言。
约莫一盏茶后,白狐团子冲着明空张开了毛爪子,撒娇道:“抱抱。”
☆、第七回
明空低下身去,为白狐团子将沾满了鲜血以及泥土的四肢处理妥当,并包扎了,又将白狐团子身前哭湿的皮毛擦干,方才将白狐团子抱在了怀中。
白狐团子正用一双前爪扒拉着明空的僧衣,又听得明空道:“我们去镇上买些纸钱、供品罢。”
“嗯。”白狐团子乖巧地颔首,便被明空抱着去了镇上。
一人一狐在丧葬铺子买了香烛、纸钱,还买了柑橘、紫柰、梨以及一些糕点,才往回走。
到了坟冢前,明空点燃了香烛,摆好了供品,便一面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一面烧纸钱。
白狐团子跪于一旁,由于他尚且化不出人形来,这模样颇为古怪。
西北风乍起,将纸钱灰吹得到处都是,白狐团子被呛到了,不住地咳嗽着。
明空轻拍着白狐团子的背脊,又将白狐团子抱到了他身后,由他挡着纸钱灰。
待纸钱烧尽,《地藏菩萨本愿经》念罢,明空侧过身去,问道:“你饿了么?想吃甚么?”
白狐团子已有半日未曾进食了,毛肚子早已开始叫嚣了,但他甚么都不想吃,遂摇了摇首。
明空心下了然,不再言语,陪着白狐团子在坟冢前静待至日暮,才出言道:“我们今日在此住上一夜,明日再启程罢。”
白狐团子不肯离开母亲的坟冢,故而道:“我想陪着阿娘,明空,你去我床榻上歇息罢。”
阮白有许多话想与他母亲说罢?
明空这般想着,不便打扰,当即去了白狐团子的卧房。
他并无睡意,又恐白狐团子遭逢意外,翻阅了一夜的佛经。
破晓时分,他踏着微光到了白狐团子身畔。
白狐团子已然睡着了,缩在坟冢边,一身的皮毛被露水浸透了,黏在肌肤上,显得甚是弱小。
明空叹息一声,但并不将白狐团子抱起来,而是等待着白狐团子转醒。
白狐团子本能地一连打了数个哈欠,才睁开了双目,映入眼帘的自是母亲的坟冢。
他用毛脸蛋磨蹭坟冢上的泥土,不舍地道:“阿娘,我要准备启程了。”
片刻后,他将自己与坟冢剥离了,他一回过身,便瞧见了明空。
“明空,我好饿哦。”他说着,抓起一只当作供品的梨啃了起来。
明空见白狐团子的情绪已好些了,发问道:“你可能将那日的情形说与贫僧听?”
“那日……”白狐团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明空所言的那日便是母亲丧命的那日。
口中的梨霎时全无滋味,他回忆道:“那日,我正好眠着,猝然闻到了血腥味,一睁开双目,赫然看见阿娘横在地上,被挖去了妖丹,浑身是血,我不停地摇晃着阿娘,但阿娘却不理睬我,我觉得委屈,不断地唤着‘阿娘’,半晌,我才意识到阿娘已断气了,断气了的阿娘自然不会理睬我,我又出了卧房,去寻阿爹,但阿爹不在家,我只在门口看见了一大滩血。”
门口的那一大滩血早已干涸了,呈红褐色,附在地面之上,犹如一只被压扁了的怪物。
明空昨日便已注意到那一大摊血了,倘若那一大滩血皆为白狐团子的父亲所有,其人怕是凶多吉少。
他又确认道:“你当真不曾瞧见凶手?”
见白狐团子摇首,他又问道:“你可知谁人与你父母有间隙?”
白狐团子茫然地道:“我亦不知。”
目前全无线索,倘若其父已然丧命,真相十之八/九无法水落石出了。
明空直言道:“贫僧已将这宅子查看了一番,凶手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你又一无所知,要找出凶手恐怕难如登天,除非能找到你母亲的妖丹,但那妖丹应当已为凶手所食了,又或者能找到你的父亲。”
白狐团子的眼眶登地红了起来,明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一席话仿若是在责备白狐团子一般,教白狐团子难受了。
“对不住。”他伸手拂去沾于白狐团子身上的泥土,“是贫僧失言了。”
白狐团子却是用一双天真的眸子注视着明空道,“明空,为何阿娘死了,阿爹失踪了,我却完好无损?”
白狐团子是真心在提问,而非觉得自己应当与阿娘一道死,亦或是与阿爹一道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