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金猎手前往山林深处(18)
如果说他们是父母与孩子,也仍然不符合实情,父母生下孩子,并不是为了让他以特定的方式去死。
即使在深渊位面也不会这样。恶魔母亲可能不介意孩子死掉,但她并不会提前设计好如何让他死,然后再好好教育他、好好与他相处。
卡林格自认为非常了解人类,在人类里面,法师是比较难理解的玩意儿。他对精灵了解得也不算多,而静湖又是精灵,又是法师,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不过,静湖早就消失了,就算理解了他也没什么用。这世上神秘的东西太多了,能懂就懂,实在懂不了也无所谓。
卡林格把随手拿的书扔回桌上,转身离开书房。他来到走廊里,浮碟正好从塔底升上来,雾凇坐在上面。
准确地说,是静湖的尸体坐在上面,真正的雾凇还在塔底。
浮碟停稳后,雾凇慢吞吞地扶着石壁起身,卡林格去搀扶他,他像从前一样低头躲闪着卡林格的视线。
“浮碟能动啦?塔里的魔法体系恢复了?”卡林格问。
雾凇点点头。
“你还好吗?”卡林格搂着他,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是特别疲劳吗?需要我抱着你走吗?是不是累到没法说话了?”
雾凇一脸莫名:“没有……这具身体是完好的呀。”
“但你本身受创那么重,灵魂肯定也相当疲惫。”
“还好。不会有事。你看,我都有力气恢复塔内魔法了。”
卡林格扶着他重新走回书房,让他坐在软椅上,自己坐靠在书桌边。雾凇一言不发,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默默整理书桌上的文件和工具,检查天花板上的一个个法术机关,重新试着启动球形四足魔像……一切动作有条不紊,就像是在度过法师最平凡的日常,就像从没发生过之前的事情。
卡林格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我本来是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的。呃,你真的不用躺一会儿什么的吗?”
雾凇摇摇头:“不用。我不需要。”
也是。他并不是真正的精灵,休息的方式也不是吃饭睡觉之类。塔下的那具龙骨已经脱离了结晶上的法阵,虽然它受损严重,但从此不会再继续被侵蚀,对于雾凇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了。
雾凇正打算写东西,他拿起琉璃笔,可是手在微微发抖。于是他慢慢放下琉璃笔,换了一支羽毛笔。
在他未落笔时,卡林格轻轻托住他的手腕。雾凇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盯着桌面。
卡林格问:“你是不是还有点怕我?”
“是的。”
还挺诚实。卡林格说:“这也难怪。毕竟刚才我……”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如果直白地说“刚才我吃了一点你”好像实在是太奇怪了。现在他是个人,说话得像个人样,于是他改口说:“别怕。你也是法师,你读过书的,像我这样的深渊生物不会随便发狂,我不会再伤害你的。”
“我知道,”雾凇轻轻说,“刚才你也并没有发狂。你一直很克制,谢谢你。”
“你竟然跟我说谢谢,我好不习惯啊。”卡林格说。
雾凇问:“不应该吗?”
“应该,非常应该,”卡林格说,“那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说话的时候他还握着雾凇的手腕,雾凇也没有要抽回手的意思。之前在塔底的结晶上,卡林格抚摸过骨龙残缺的前爪,现在他掌中的纤细手腕属于一具精灵尸体,但在他看来,却和触摸龙骨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雾凇微微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说:“可以。我尽力而为。”
卡林格感叹:“你回答得这么认真,让我很难接话。”
他这么一说,雾凇就也不接话了。卡林格终于放开雾凇的手腕,继续看着他忙碌但缓慢地处理法师塔内必要的事务。
过了好一会儿,卡林格突然一个激灵站直:“糟了!我忘了!”
雾凇疑惑地看着他,他四下看看:“你这里有钟表吗?”
雾凇给他指了个方向,卡林格匆匆去确认了一下,又匆匆走回来,刚才面对元素集群的时候,他表情都没有现在这么严肃。
“我在塔里待了一晚上了!”卡林格沉着脸说,“山下那帮村民原本以为你死了,现在恐怕他们会认为连我也死了。我得赶紧下山一趟,但愿他们别跑出去喊更多人来。”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雾凇:“不过……你到底死了没有?你决定一下。”
“怎么决定?”
“如果你没死,咱们就编个理由,说你受到什么什么法术的保护之类的,又起死回生了。如果你死了……那就是死了,我就说已经解决了一切,把你埋在山里了。”
雾凇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死了吧。他们认识的精灵是静湖,静湖不在了,应该让他们有机会怀念他。”
卡林格说:“也许他们知道你和静湖是两个不同的精灵,他们知道死了一个,另一个呢?”
雾凇轻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老师叫我‘雾凇’吗?”
“因为你的骨头生前叫这个名字?”
“是的。那头龙……这么说有点奇怪,那明明是我的身体,可我却不是在说自己。那头龙的名字是雾凇。”
在静湖的大量笔记中,有一段记载了龙骨的来历。它是一头死在遥远年代的银龙,死因已不可考。
它从没有打败过恶魔,甚至它可能根本没见过恶魔。它和古战场上的恶魔尸骨属于不同年代,只是碰巧留在了一个地点而已。
静湖在利用它的尸骨时,从残留的灵魂上面感知到了它的世俗名,那一缕仅存的灵魂只来得及陈述只言片语,就消散在了魔法的流动中。
“我觉得,我还是‘死了’比较好,”雾凇边写字边说,“静湖死了,真正的雾凇也早就死了。如果你告诉村民们我又活了,他们不是白伤心了吗。”
卡林格说:“白伤心又怎么不好了?欺骗他们的感情有罪恶感,所以就干脆骗他们骗到底?”
雾凇歪了一下头,从表情看,他似乎并不能理解“骗他们骗到底”到底有什么不好。
思考片刻后,雾凇说:“我只是觉得,如果黑树村的人一定要为谁而伤心,那就为静湖和雾凇吧。不是我,而是真正的雾凇。”
卡林格不是很能理解骨龙魔像的思考方式,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精灵雾凇”死不死都是小事,无非就是撒谎方式不一样而已。
他探头过去看雾凇写东西。原来雾凇是在写信,仔细一看,还不是一般的信,而是像模像样的遗书。
内容不长,交代的事情也都无关紧要,主要是为了体现出这是遗书。
字体还是那么优美,行文还是那么整洁,措辞也还是十分暴躁,其中还有一些内容几乎称得上是恐吓威胁。
“你干吗对他们这么凶啊?”卡林格问。
雾凇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想用手捂住纸,这导致笔尖震颤,最后的几个字母歪歪斜斜,没能画出完美的花体字。
这样就更像遗书了,而且是濒死的时候写的。
被卡林格一问,雾凇自己也皱起了眉:“也是……其实现在我没那么烦了,完全可以平和一点的。大概是习惯了……”
听他的意思,卡林格琢磨了一下,再一次有点惊喜——原来他不是故意假装暴躁的?他是真的很烦,所以自然而然写出了各种优雅措辞?不愧是龙的骨头,真有天分。
“为什么盯着我……”雾凇抬眼瞟了一下卡林格。
卡林格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如果村民得知山里的精灵死了,山上也没有什么恶魔了,那他们会不会整天跑到坠月塔附近来闹腾啊?这样你不烦吗?”
雾凇说:“这座山本来就属于他们。再说了,没人能发现坠月塔的入口,他们进不来,我也不会出去,这样就没人能打扰到我。”
雾凇找来信封,把信按照固定方式折好,封装,盖印,递给卡林格。卡林格把它塞进腰包里,故意攥了一把,这样信纸会显得更沧桑,更像是山里经过一场惨烈大战都留下的。
两人乘浮碟到最上层,坠月塔的大门又一次打开。
些微晨光从门缝倾泻进来,雾凇看着地板上的冷色光,轻轻叹了口气。
卡林格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但暂时没有多说什么。
卡林格走出塔门,回头对雾凇眨眨眼:“撒谎的事儿都交给我吧,放心。”
“你还有答应我的事没做呢。”雾凇提醒道。
“我知道,记着呢。去奥法联合会是吧?那些人真的可信吗?不会有人打什么坏主意吗?”
雾凇笑道:“一群法师嘛。最坏的主意就是霸占静湖留下的书和各种知识。但是没关系,静湖的目的本来就是这样,书也好实验记录也好,本来就是要给他们的。”
“也是,”卡林格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他背对着雾凇挥挥手,雾凇对着他的背影轻轻躬身行了一礼。
这次,坠月塔的大门没有马上关闭,而是开了好一会儿,直到猎手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间。
======================
黑树村的情况果然如卡林格所料,真是一片愁云惨雾。
这一大清早的,田地里根本没人劳作,路上也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小孩跑过来,看到卡林格,一脸迷惑,然后又迅速跑走,不知是不是给大人通风报信去了。
卡林格刚靠近欢歌小屋,一群人就从店里涌了出来。看来欢歌小屋不仅是村图书馆,还是村议事厅。
人们一个个红着眼睛,脸色蜡黄,看起来是基本一夜没睡。常驻吟游诗人和女店主扒开人群,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卡林格,然后双双向他冲了过来。
卡林格赶紧躲开,边躲边喊:“别,别拥抱我,我肋骨受伤了!”
母子俩停下了扑抱动作,眼睛里转着泪花。渐渐地,更多人围了上来,女人们破涕为笑,男人们振臂高呼,数只小孩叽叽喳喳一起说话,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一天,卡林格受到了盛大的欢迎,他自己也搞不清这到底算是欢迎仪式还是演讲大会,反正全村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了欢歌小屋内外,坐不下的就挤在街上,卡林格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徐徐讲述着山林里发生的一切。
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有时候还抹抹眼泪。他一边讲着,旁边还有诗人在小本子上快速记录。
卡林格讲的版本既不是实情,也不是雾凇希望的那个极简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