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食外卖(97)
看顾得多了注意力自然也就集中在一处了, 加之兽类得天独厚的敏锐, 所以九年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卿白状况, 感知卿白情绪,然后恰到好处开口。
“耳萎气凉, 他阳寿已尽。”
卿白:“那我们在山下农家乐看到的是死人?”
九年话说的含蓄:“将死之人总是难以接受现实。”
听了九年的话,卿白脑海里的某根线一下子便清晰起来了——唐老头现实中比罅隙里更年轻精神的面貌,十多年前为了还愿而修起来的山道……怕是正应了戚小胖上山时所言, 那位慷慨的香客在这间寺庙许了个了不得的愿望, 并且得以实现。
想来, 那个了不得的愿望就是这位爱穿中山装的唐先生如今还能带着大批‘保镖’重游樗山的原因。
想到这,卿白的口吻称得上是羡慕:“这位唐先生的运气可真好……”
临死还能找到一个靠谱的和尚续命, 不像他, 找了那么多和尚道士半仙老神棍, 最后就找到一个除了学历一无是处成天琢磨着还俗的‘理论和尚’。
九年蹙眉,并不赞同:“生老病死, 时至即行, 是自然规律人生常态,强求无益。”
卿白看着他, 即便是说这种带着说教意味的话九年也依然温和雅正……卿白几乎有些恨他的温和。
直到此刻,卿白才终于愿意承认他们如今的关系师出无名不正不顺,不像严师,更谈不上益友,上不上,下不下,进不得,退……也不愿意退。
卿白自觉已经很克制,眼睛不再看着九年,尾音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带着颤:“若偏要强求呢?”
九年没有立刻开口回话,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无欲无求的卿白会在这时突然说出如此偏执的话。
虽然不明白症结所在,但他下意识觉得这短短一问背后藏着许多深沉的秘密,让他无法轻易表态否定。
可很多时候,沉默已经是一种回答。
然而很神奇,卿白原本酸胀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眼神能继续直视九年,声音也不颤了,他甚至还有闲心关注旁边不知为什么紧张到有些僵硬的戚小胖。
卿白笑了一下,不过因为脸上有毛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笑了一下:“你放心,我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强求也无用。
明明是语气很轻松的一句话,而且听话中深意他该放心了才是,九年却心口一紧,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
说完他自己都呆滞住了,想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于是他看向卿白的眼睛,期望对方能为他解惑。
可惜这罅隙并不是什么好谈话的清净所在,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天竟隐隐有些黑了,虽然不是真的眨眼就天黑,但天上的太阳也确实以不合理的速度往西移了一大截,于是原本遮着寺庙大殿的巨大槐树树影这会儿就变成笼罩房舍。
昏暗的光影里,一个头顶带着青茬的年轻和尚快步进院,虽然行为举止间已经很努力掩饰,但后领处夹带的树叶、衣摆上带着的青草汁液的划痕,与芒鞋边沾着的泥土,无一不在说他是刚从山中树林来。
年轻和尚有点紧张的向屋内老和尚行了一个礼,也不说话,只缓缓摇了摇头。
唐先生反应极大,撑着桌子‘嚯’的一下站了起来,虽然站了起来却站不太住,只立了几秒又倒了回去,他瞪着老和尚:“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静静端坐在黑暗里,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若哀蝉打坐念经的时候是木雕,这老和尚便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纠葛难分的老树根,即便用水冲洗得再干净,也透着腐朽的气息。
老和尚一个眼神年轻和尚便快步离开,直到背影彻底出了院子,他才开口道:“灵猴有智,能辨善恶,不是一朝一夕能得手的,唐先生请稍安勿躁。”
唐先生恶狠狠地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也想稍安勿躁,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大概也知道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唐先生用力喘了两口气后,突然撸起袖子,露出布料下几乎只剩一张皮看起来比枯枝还要脆弱三分的手臂:“托法师的福,以血肉续命,可我身上已经没有几两肉了!如今我就是……我就是个披着层皮的骷髅!”
难怪,难怪他身上的中山装虽然看起来长度大小都没问题却总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原来是只有骨架少了血肉的支撑。
卿白仔细打量着唐老头,一副试图看穿他衣下骨骼分布的模样。
戚小胖往哀蝉那边挪了两步,轻声问:“他们抓猴子做什么呀?”
哀蝉转头,就见戚小胖偏了偏脑袋,很好奇的模样:“你知道吗?”
不等哀蝉回答老和尚先出了声,虽然他已经老得没有人样,但双手合十做出承诺的时候还是十分像模像样,那慢吞吞的语气,甚至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唐先生不必担忧,即便你血肉耗尽,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只要身体还在,和尚我就一定能让你重新睁开眼睛。”
唐先生放下袖子,不知是强调还是威胁:“我自然是信法师的……如今年月不好,寺中想必也艰难,只盼咱们之间的合作能长长久久才好……毕竟您那小徒弟细皮嫩肉如此可爱,若吃了生活的苦头变得憔悴瘦弱,那多可惜。”
老和尚不动如山:“出家人吃苦是应当的。”
“法师这话就说差了。”唐先生苦口婆心地道:“虽然佛说众生皆苦,可后面不是还有句唯有自渡?要是能让自己、让身边的人、让喜爱的小辈生活得好一些,少吃一些苦头,又何乐而不为呢?咱们吃苦受累一辈子不就是为这?”
卿白有点惊奇,对哀蝉说:“他这是在试图利用你来说服这老和尚?”
哀蝉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目光定定地看着老和尚,神色晦涩不明,十分复杂。
老和尚还是寂然不动。
唐先生叹了口气,再度慢悠悠开口:“咱们认识好几十年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法师,碍于礼数情面一直没能问出口,如今生死当头前途不明,我便不忍了……敢问法师今年贵庚?”
老和尚抬起薄薄的眼皮盯着唐先生,混沌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里闪动着冰冷的微光。
唐先生就好像没看到老和尚的眼神似的,继续道:“几十年前我正值壮年时与法师相识,那时法师便是一副耄耋老人的面貌,几十年后我已垂垂老矣,法师还是如当年一般。”
他语气感叹:“如今想来,一直这样老下去即便面目全非鸠形鹄面,只要不死,那不就是长生?”
“只是我实在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法师您也会变……”唐先生缓缓探出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和尚老树皮一样的脸,然后缓缓下移,看着那双已经快看不出指节的手,“您已经有五年没下山了吧?自从把门外那小孩儿领上山后就再也没下过山,法师知道山下那些人怎么说的么?他们都说樗山上面的老和尚已经老死啦……刚开始可把我吓坏了,心想法师怎么可能会死呢?”
“法师神通广大,法师无所不能。”
说完那句像什么不正规邪.教口号一样的话后唐老头短暂的停顿了一下,蜡黄的老脸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可等我再见到您时却发现,他们居然说得不错,你确实要老死啦。”
“你比从前更矮,背更驼,脸更皱,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已经浑浊了,和山下那些含饴弄孙混吃等死的老头没有一点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