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20)
“痛吗?”燕执未再将匕首朝自己手臂刺下去,漠然地抬头问摹冽。
摹冽的手从燕执手腕上滑落,整个人瘫坐下去,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黑血从口中不断溢出来,他随手擦掉,笑道。
“痛……好痛好痛。”
“阿执哥哥不愧为世上最了解阿冽之人,比任何人都知晓,怎样做,才能让阿冽最痛。”
燕执蹲下身,他托起摹冽的下巴,用指腹轻拭摹冽唇边的血迹,眼中露出哀伤:“看到你伤害自己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痛。”
“往后莫要再做傻事,知晓了吗?”
摹冽轻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泪从眼中滚下,顺着脸颊滑落。
他怎么还敢。
“若再有下回,你伤在何处,我便在同样的位置往自己身上刺一刀,与你一同受着。”
“如此,可还满意?”
摹冽只是不停低笑出声,泪流满面,仿佛疯了一般。
“阿冽,你太任性了,此次该好好反省反省,待你何时真的知错了,再来寻我。”燕执说完之后,便狠心起身离开了。
若不是他同师尊出门时忘了带那寻古籍用的地图,便不会折返回来,若不是他突然折返回来,不放心摹冽独自待在家中,临时起意过来看看,他也不知自己还会被蒙在鼓里多久。
居然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自己,就为了博得他的注意……
燕执在屋外停下,疲惫地合上双眼。
他先前知晓摹冽对他的爱时,只是惊讶,后来发现那份爱之深切似乎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以至于令他都感到有些心惊。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摹冽对他的爱不仅仅是深切,甚至都有些扭曲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般下去,不知摹冽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举动来。
或许他真的应该适当远离他,给予他一段时间好好冷静冷静。
燕执走后,摹冽瘫倒在地上,望着上方的雕梁画栋,好像这真是件极为好笑的事情,叫他笑得怎么都停不下来,眼泪也停不下来。
过了许久,似是笑累了,他唇角的笑容收了起来,突然垮下脸,他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哭累之后,便睡着了。
摹冽梦见了枝玉仙君,他看到枝玉仙君在不远处朝小小的他张开双臂,笑着叫他过来,他很高兴地跑过去,因为跑得太快,左脚被右脚绊倒摔了一跤。
再抬起头时,枝玉仙君已经到了他面前,却没有蹲下身来抱他,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脚落在他幼小的手背上,踩着沾满沙砾的鞋底将他的手不断往下碾。
他痛叫了一声,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要断了,但他知道娘亲讨厌他哭,所以他忍着没有哭,只是努力抬起头去看枝玉仙君的脸,小声哀求道。
“娘亲……疼……”
“疼……阿冽……好疼……”
他试图从那张冷漠的脸上找到一点心软,可是没有,一点点都没有,枝玉仙君的眼中充满怨恨和憎恶。
“孽障……”
“你应该同你的父王一起死……像你这样的怪物,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你当初便不应该出生……”
“你的存在,是我永生永世都无法抹去的耻辱……”
小小的人儿终于崩溃地痛哭出声。
“我不是……我不是怪物……”
“阿冽不是怪物……”
“你是!!”
“你就是怪物!!!”
摹冽流着泪惊醒过来,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类似的梦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他拼命地活着,想要向娘亲、向世人证明,他不是个怪物。
可事实上,他好像确实异于常人,总会做出一些常人不会去做的奇怪举动……比如试图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留住爱人,却将所爱之人推得更远。
或许梦中的娘亲说得是对的。
他确实不应该出生,不应该活着。
那应当就是娘亲的真实想法,只是这些年他一直在自欺自人,仅凭一个模糊不清的拥抱,就断定娘亲只是忘了自己,并不是真的厌恶自己。
他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
他骗了自己太久,险些就要真的相信了。
而如今他突然觉得好累好累,有些不想再继续骗下去了。
摹冽躺在地上,抬起右手,一道暗红的光闪过,魔刃出现在手中,他将魔刃握住,刀尖朝下对准心脏,泪从眼角淌出。
刺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又想到,阿执哥哥虽然不爱他,但是真的在意他,如果他就这样死了,阿执哥哥会很难过的。
他最怕那个人难过了。
刀尖在距心口半寸处猛地停下。
他的手无力地倒向一旁,魔刃落在地上,同他一起躺着。
他正发着高热,思绪很迟缓,脑中的想法乱七八糟的,怎么都停不下来,他忽然想到,很快他便要渡天劫了,或许待他功德圆满之际,死在那场九天雷劫里,便是他此生最好的结局。
阿执哥哥也不至于因此心怀愧疚,觉得自己的离开同他有关。
他真的,太累了。
下辈子,再也不来了……
摹冽胡乱想着,想到燕执手臂上的伤,或许还未处理,心中有些难以放下,便强撑着从地上爬起身,从屏风上取下外衣披上,出了门。
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这座宅子精而雅致,不算特别大,燕执的院子在东面,从这里出去,穿过花园回廊便到了。
他正要从半圆的石拱门进去,便听到院内传来说话的声音。
“摹冽任性便也罢了,你身为兄长,怎能同他一起胡来……”燕执和文昌星君挨着坐在院中的圆石桌边,文昌星君边用银剪为燕执剪去黏在伤口上的衣袖,边责怪道。
燕执面色苍白,低声道:“我不这般做,只怕他会继续伤害自己。”
“他见我受伤,觉得心疼了,便不敢再乱来了。”
文昌星君:“他在意你,竟比在意他自己还要多……”
燕执:“是啊,他自小便依赖我,身侧也只有我,蓦然听说我要成婚了,难免生出些亲近之人即将被夺走的恐惧,便做了些傻事。”
“师尊放心,待回九重天,我便安排东海一族的太子来同他见个面,若是阿冽看得上,成了家,自然也就不会总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
文昌星君:“你可有问过东海一族的意愿?……若是他们在意摹冽的身世该如何……”
燕执不高兴道:“东海龙族本就是由妖修炼成仙的,定不会在意摹冽的身世,待摹冽渡化成九重天的上神,便是他们高攀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有何不乐意的。”
文昌星君欲言又止:“那便好……”
将燕执染血的衣袖从伤口上小心分离后,文昌星君幻出一把干净的匕首,让燕执忍着些,为他处理伤口表面的腐肉。
锋利的刀刃将腐肉一点点剜了下来,顿时血流不止,燕执咬紧牙关,眉头紧拧着,面色惨白。
摹冽隐了身形和气息,望着这一幕,愈发感到心疼和愧疚。
好在很快文昌星君便用疗愈术将燕执的伤口治愈了,两人有说有笑地聊起别的,天南地北,什么都聊,阿执哥哥同文昌星君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是那样开心。
是他给不了的开心。
许久,摹冽转过身,离开了院外。
第二日一早,他做了点心,送到燕执的院中,同燕执认了错,保证自己往后再也不会做傻事了。
燕执打开食盒,是一盘香香软软的山楂膏,上面裹满了白糖,酸甜口的,是燕执最爱吃的,他本就不会真的生摹冽的气,摹冽主动服软,他便心软了,面上却还故意板着。
“那便好,再有下次,便不会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