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狼(100)
沉陵仰头望着身前嘴硬的大妖:“你记挂我的伤势,是不是?小烬,你明明担心我,何必总说些冷硬的话将我推开?”
朔烬低声反驳:“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添金, 谁担心你了?”
沉陵松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
朔烬见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模样,阴阳怪气道:“说起来,我第一次以原形现身时,你认出我了吗?”凡人方承陵自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但是一柄成了精的剑,想要识破他的妖身则并非难事。
沉陵一愣, 来不及多想就点了点头。
——果然。
“那你就由得我变成小狗,在你跟前装憨犯蠢吗?”朔烬皱起眉头, “不对, 分明是你故意扮可怜骗我扮小狗!”
这旧账翻得毫无征兆。沉陵回想起过往种种, 心虚地垂眸:“你在我怀中撒泼打滚时, 不也挺开心吗?”
朔烬揉了揉眼角:“住嘴,不许提!”
不提时还好, 如今一提,苍狼立刻想起自己曾经年少无知, 仗着有一身无人认识的厚实皮毛,扮作灰色小犬在‘方承陵’跟前将各种没脸皮的事都做尽了。甚至有几次为了不被怀疑,它还……还学凡间小狗摇过尾巴!
沉陵也想起了过往情景,眼底流露出几分笑意。
朔烬恼怒道:“你是不是很得意,见过我愚蠢丢脸的模样,觉得可以拿捏本尊了?”
“当然不是。”沉陵意识到再不说些什么,苍狼大王就真要翻脸了,他摇头无奈道,“你啊,面皮这般薄,我何时笑话过你,你不也常用我切果子挖泥土吗?”
这番劝慰毫无效果,朔烬只觉得一口怒火堵在了嘴边,想要辩驳又无从说起,半天憋出一句:“那不一样。”他当时又不知道方承陵是柄剑!
沉陵不敢反驳,继续哄道:“要是想御剑飞行,我还能背着你。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快的飞剑了。”
朔烬扯了扯嘴角,有些痛苦:“别说了,忘记原形这件事吧。”他一点都不觉得踩着沉陵飞是件愉快的事。
沉陵:“……好。”
经此一叙,朔烬似乎有些懊恼,他在沉陵身侧坐下,一时不想说话。
室内陷入一片静谧。天边明月悄然升起,透过窗隙,落下满地柔光。
沉陵想,如若此刻是苍狼原形,披上这层银光,必然是流光华彩,美不胜收。不过,纵然没有那一身漂亮的皮毛,人形时的黑袍大妖也仿佛镀上了一层冷白的光。
——真漂亮。
“你干什么?!”朔烬猛地侧过头,瞪向沉陵不知何时抬起的左手。
沉陵沉默了片刻,到底是没忍住,一把将这个坏脾气的大妖扣住。
朔烬面露不满,当即就要发作,忽然身前一空,沉陵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一柄光秃秃的长剑歪斜地靠在自己怀里。
很快,沉陵疲惫的声音自脑内响起:“应是药效起了,有些困乏。小烬,我先休养小憩一会儿。”
朔烬:“……”
辰极剑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圆环,扣挂在他的腰带间。朔烬扯了扯,发现圆环首尾相衔,没有缺口。
他冷笑一声,直接去扯自己的腰带。
黑色腰带很快被大力扯散开来,只需轻轻一抽,便能将其从圆环中取出。他只觉得沉陵此举实在愚蠢——以为扣在腰带上,自己就没有办法了吗?
正当他准备动手时,那柄冷硬的长剑倏忽变成了软剑,从腰间穿绕过去,将他围住。须臾片刻,辰极剑漆黑的剑身开始变化,浮出精美纹路。
朔烬仔细辨认一番,发现竟同他腰带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他十分震惊:“你发什么疯?”
长剑无声无息,静静缠绕在腰间。
朔烬伸出手指试探地碰了碰。
——软剑纹丝不动。
朔烬皱眉:“你休养便休养,缠着我做什么?”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如此厚脸皮?
苍狼大王被这番无赖操作弄得没了脾气。他试着拨开辰极,谁知稍一用力,竟有斑驳裂痕自剑身浮现。
他立刻停下动作,发现裂痕仍在,便又用指腹触碰了几下。
“怎么回事?”
难道是辰极剑年岁太久,材质不坚了?
他对金银铁矿成精的事情并不精通,想拽沉陵出来问话,也不得其法。
朔烬又不死心地唤了几声,恼怒地发现对方竟一副装死到底的架势。
“快松开,本尊不赶你就是了。”
腰间一紧,辰极剑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一些。
朔烬危险地眯起眼:“……沉陵。”
辰极剑芒闪过,沉陵的声音终于响起:“狼王妖法强盛,灵力环身,便让我留在身侧安养神魂吧。”
朔烬面无表情:“那裂痕是怎么回事?”
沉陵叹了口气:“陈年旧剑,总是比新剑更易摧折。”
朔烬:“……上古凶剑还会坏吗?”
沉陵:“狼王若是使力,辰极自然不敌。”
朔烬沉默了。
——既能变花纹,又能变裂痕,还能花言巧语胡搅蛮缠,看来蝎心刺也不过如此。
他盯着腰间的辰极剑看了一会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片刻后,阖目叹了口气,盘腿坐在蒲团上调息起来。
朔烬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清晨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微亮。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沉陵就坐在床边,手里翻看着不知名书册。
他惊醒过来,掀开被子一看,腰间的长剑已经不见了。他拢了拢松散敞开的里衣,慢慢坐起身。
“你醒了。”沉陵收起书,朝他看过来。
朔烬有些回不过神:“你肯变回来了?”
沉陵笑着道:“休养够了,自然就变回来了。”
——好像昨夜他真的是因为药效发作而化出剑形一样。
朔烬见他恍若无事发生的模样,闷声道:“真是个道貌岸然的混账。”
沉陵弯了弯嘴角:“不如此,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他凑得极近,近到朔烬能够看清他眼中映出的自己。这样的距离唤醒了一些不属于“朔烬”的记忆。作为沉陵道侣的云郎,时常能趁沉陵不注意贴到近处,进而仗着道侣身份说一些无伤大雅的痴话。
“说得动听。你那么想做本尊的道侣,为何却对‘云郎’百般冷淡?”
属于“云郎”的过往太过羞耻,朔烬刻意地不愿多回想那段矫揉造作的可怕记忆,但这不代表自己真的忘记了。
那个由咒术催生出的虚假幻影,在咒术消解的那一刻,融入他的记忆,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云郎就是他,他却不是云郎。
朔烬问:“还是说,如果我变成那样的性子,你就不会继续纠缠下去了?”
“好奇的话,狼王不妨试一试。”沉陵看着他,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云郎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寻我,寻到我后,就会……”
“够了。”朔烬制止他往下说,显然也想到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我自然知道云郎是你。”沉陵笑意更深:“我也乐意做些趁人之危的事。”
朔烬:“……”
沉陵认真地看着朔烬。
“可我是想和你解开前隙,长长久久的。”
这番近乎剖白心迹的话语让朔烬沉默了许久。
那个懵懂无知的娇弱炉鼎终究是消失了。他存在时最大的烦恼便是心上人的疏远冷淡,消失后也只留下了一抹极淡的心绪,仿若一阵轻烟,倏忽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