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4)
“你小子几日不见,倒是混的像模像样的啦!” 赤琏小姐出身高贵,而且还是阁主最喜欢的徒弟,她的天风楼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再看丁宁身上那料子可好的新棉衣,小染一时有些酸溜溜的。“居然到了天风楼去了,可真有你的!”
“那可是天风楼,你当我日子好过啊!”丁宁压低了声音:“回头有机会和你细说。”
这时小染也反应过来,虽说在天风楼里月钱赏银肯定多了不少,但那位赤琏小姐出了名的不好伺候,虽说没有刻意为难下人,但时不时也听见有人受罚挨打什么的,于是看他的目光带了几分同情。
“改明个大祭结束了,我们哥俩凑个时候去山下聚聚!”丁宁倒是没在意他的眼神,还拍着胸脯放话:“哥哥请客。”
“什么哥哥哥哥的,你明明还比我小两个月呢!”
“小两个月怎么了,你小子糊里糊涂的,办事也不牢靠,哪里有大哥的样子?”丁宁立刻呲之以鼻:“这两年要不是跟了个好说话的,不知道掉了几层皮了!”
“哎呀,我不和你多说了。”小染这才记起自己还得赶着回去:“晏管事病得可重了,我得回去看着他去!”
“你说谁病了?”
两人回过头,却见到披着白色披肩的静婵已经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眉开眼笑的王涛涛。
“是他跟着的管事,负责采买和杂事的,今日病了过来告假。”王涛涛格外殷勤:“大祭繁忙,大家都不容易,静婵姑娘也辛苦了。”
“是晏海……晏管事吗?”静婵朝他点点头,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地问:“是得了什么病?怎么不去摘星楼请个大夫?”
“他身子一向虚弱,前阵子就病过一场,估计是没去病根。”王涛涛抢着答道:“我正想着要不要去请褚大夫下来给他看一看呢!”
他一个下院总管,自然用不着去讨好一个奴婢,不过静婵是赤琏从外头带进来的,主仆之间情谊深厚,这就又不一样了。
“不过……静婵姑娘认识我们晏管事?”
“有过些往来的交情。”静婵用手扶着发髻微微一笑,漆黑发鬓映着白皙的手腕,加之秀美容色,大家都是瞧得有点眼睛发直。“我难得来一次,听了这事也不好转身就走,小宁你先回去和静怡说已经安排妥当,我去看望一下旧日的朋友,晌午前自会回转的。”
丁宁应了,倒是王涛涛这下回过神,多少觉得有点奇怪,她一个上阁的大婢女和下院里的低级管事有什么好往来,又哪里来的交情了。
“那我陪姑娘过去吧!”他眼珠一转:“也好瞧瞧他那边缺点什么,给好好安置安置。”
“王总管诸事缠身,这种小事就不劳烦了。”静婵一口回绝了他:“这位小哥带我过去就行,至于褚大夫那边,还要求王总管出面去请了。”
“应该的应该的。”王涛涛朝一脸呆愣杵在那里的小染吩咐道:“那谁,你好生照看着晏管事,务必伺候好了,屋里缺啥要啥的尽管来和我说。”
说是让带路的,结果小染是跟在后头回的自己院子。
这位静婵姑娘好像是会武艺的,好像是说上阁的奴婢们也有能学武的,回头得问问丁宁,他要是学会了指不定还能教自己两招……
“你先进去瞧一眼。”静婵在门前停下来,对气喘吁吁的小染说道:“要是睡着了你也别吵他,我也不是非要见他的。”
小染一边喘气一边摸了摸脑袋,觉得这话说不通了,不见面还特意跑过来干嘛?
“那姑娘等一下啊!”被这么好看的姑娘盯着,小染手足无措,开了门还和门帘缠在了一处。
“小染?”
听到内室传来的问话,小染松了口气,他是从心里不愿意让这么好看的姑娘白跑一趟的。
“晏管事,你可还好?”他跑到床前,压低声音说道:“我和王总管告了假,他让我今日留在屋里照看你,回头褚大夫就过来了,还有上阁的静婵姑娘听说你病了,来探望了就在门外。”
他说得又快又急,晏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静婵姑娘?”晏海望了望隔扇的方向:“你把外裳给我拿来,请姑娘进来吧!”
静婵进了屋子,四处望了一眼。
这屋子年代久了,墙壁斑驳也不敞亮,虽然拾掇的干净整洁,于别人来看其实也算不错的,可在她眼里却是十分的灰暗凄凉。
“静婵姑娘,好久不见了。”晏海坐在床上,带着歉意说道:“我无力见礼,还请姑娘见谅。”
小染已经端来椅子放在床边,她却好像没看到,施施然在那张远离床铺的横塌上坐了下来。
晏海差遣小染取水泡茶,才又对她说:“这屋里简陋,怠慢姑娘了。”
“是挺简陋的。”
倒完水的小染惊讶地瞪着眼睛。
静婵姑娘对着晏管事的语气和方才比可不是差了一点两点。
“晏海。”静婵的声音更低了一些:“我也不是非要见你。”
这句话她在门外说过,这时又再说了一次,晏海垂下头,望着手中的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杯底边沿,却是没有回答。
“这位小哥,我与你们晏管事有几句话要说,还请你在外头等上一会。”
正拉长耳朵的小染发现静婵是在和自己说话,哪怕满腹疑惑也只能退去了外头。
第6章
屋里两人静默下来,气氛愈发僵硬。
“我也不是非要见你。”还是静婵先开口对他说:“你如今也不好过,我不想你觉得我是跑来看你的笑话。”
“是我对不住你。”
“没有什么对不对得住,都过去了。”静婵也低下头,看着杯中粗糙的茶叶:“不过你居然会说这种话,想来在这里也是吃了许多苦头。”
“不,我在这里很好,只是……”晏海抬头对她一笑:“在这千秋山上,我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便是姑娘你了。”
他虽然眉目变化不大,但如今这般消瘦苍白,非但面上轮廓愈加深刻,连指骨都根根突出,和她记忆里的那个晏海几乎判若两人。
她在这一成不变的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平静日子,如今坐在这个人面前,才有了种时光逝去的感觉。
“晏海……”她忍不住问:“你可后悔了?”
待问出来,却又觉得这话不妥,又急忙补充道:“我不是说你于我,而是那件事……你这些年可觉得后悔?”
“我方才就在想,你定会问我这句话。”晏海又笑了:“当年你总说我不知看人眼色,不懂揣度人心,你看如今我不是也学会了吗?”
“那为什么不下山去?”静婵继续追问道:“你可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不过就是自取其辱?”
“我能去哪里呢?”他平静地反问:“你觉得我真能快快活活地下了山去,然后欢欢喜喜地过一辈子吗?”
静婵也是七窍玲珑,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过来,脸色一下子白了几分。
“不过话说回来,姑娘你看我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下了山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所以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晏海反过来安慰她:“姑娘又何必为了我这样的人担忧呢?”
听完这话,静婵仿佛从未见过他一般,细细地打量了他一回。
“我这些年里,也听人提到过你,说你办事细致周到,为人宽和温顺,但总觉得好像是在说另一个人。”她喃喃地说道:“却原来,你真的变了这么许多……”
“到了这个年纪,怎么还能糊里糊涂的活着?”
静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看到一旁的书架上堆了不少的书,面上看都是庄周道家,甚至还有佛经一类,案上还摆着抄到一半的书卷。
“你能想明白,自然是好的……”不过,看这些书,难道是要望破红尘么?
她心里顿时乱糟糟的拧作一团,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晏管事,静婵姑娘,褚大夫来了!”这时候屋外传来了小染的声音。
“静婵姑娘难得来,我这里粗陋无状,还请担待一些。”他端起了手里的茶杯。
“你好生歇着吧!”静婵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若是有什么缺的……罢了,你也不会来找我。”
她嘴里这么说,待几步后走到隔扇处,却又回过头来,幽幽地望了一眼。
晏海坐在床上,听静婵到了外间和褚大夫说话。
声音轻柔婉转,说什么听不清,无非是让褚大夫好好给自己看看。
算算年纪,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却依然不曾婚嫁,旁人每每议论到她,多是以为赤琏不愿放她出阁嫁人,但事实上……哪怕知道自己不曾做错什么,他心里的愧疚却无法消解。
但到了如今,他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恪守大防,不再往来而已。
还是应该再冷淡一些才对……
褚榷的医术在摘星楼里只能算作普普通通,但劳动他给一个下院的管事看风寒发热还是大材小用的。
就算心里有些疙瘩,可碍于王涛涛的面子他还是来了,但却没想到,居然能在这个低等管事的院里见到了赤琏小姐身边的静婵姑娘。
何况这位姑娘还反复暗示交代,让自己认认真真地给这位“晏管事”调理好身子。
他必须是认认真真地望闻问切了,只不过……
“按照晏管事的症状,不过是旧病未除,又被风邪入侵,按理说只需服几帖清热药物,再好好休息调理便可,不过……”他捻了捻胡子:“脉象之中有些异常断续之处,老夫得回去与楼中同侪商议一下,才能开方抓药。”
“是我疏忽了,未曾同褚大夫说起。”晏海因见着静婵强打起的精神,此时已经随着热度升高有些涣散,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早些年冯老也给我切过脉,说是天生体弱经脉有异,于身体却是无碍,褚大夫也不用费心了,按照诊断开药便可。”
他说的冯老,是上一任的摘星楼主事,医术高明堪称岐黄圣手,褚榷自知与其相去甚远,一听便不再犹豫,拿出方笺写好药方,又在上头按了自己的印章,让小染跟着去上阁取药。
晏海瞥了一眼,瞧见上头写了不少名贵药物,一张方子开得华而不实,倒也放下心,嘴上恭维了一番让小染把他送了出去。
一来一回折腾了一遭,被清热散压着的热度又升了起来,等小染把药拿回来煎好,发现他的情况愈发严重,连喝药都喝不利索,所幸到了黄昏时分,热度算是逐渐消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