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9)
他接着往闹市走去,远远便看见一排排的灯笼,并在一起,把天光映得大亮。街头卖艺的各展身手,喷火舞枪碎大石,样样称绝。但不过是些小伎俩,白则看得直笑,随手招来一片云,只在那艺人身上落了半场小雨,把火给浇灭了。
旁人无事,他湿了一身衣裳。就在所有人惊讶称奇的时候,那人一甩火棍,大笑朗声道:“各位,这是龙王爷来给我刘火儿捧场了!——”
扬州靠着东海,信龙奉龙,他一说出这句话,倒真迎来看官捧场。掌声一响,一旁跟着的搭档忙捧起帽子,一圈讨下来,赚得盆盈钵满。
白则早走远了,鼎沸人声里也没听到那人说大话,否则定要拉起袖子冲上前对他劈头盖脸一顿揍。此刻他正站着跟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大眼瞪小眼。
小贩问:“您买么?三文钱一根。”
白则理直气壮:“我没带钱也能买么?”
小贩乐了,问:“您拿什么买?”
白则伸手往衣服里掏,把小龙虾提溜出来递过去,说:“这个。”
小龙虾的须须被抓着,惊恐万分,在空中扑腾个不停,急起来用钳子狂戳白则的手。
“正宗东海龙虾,是不是够大个的?”白则笑问。
小贩没料到这出,一时间惊讶得反应都慢了半拍,下意识随着他回答:“是……是够大个的……”
“换你一串糖葫芦。”白则说完,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把小龙虾塞进他手里,接着摘下一根糖葫芦,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小龙虾那个气啊,偏偏在人堆里话也不能说,只能泄愤般地狠狠扎了一下小贩的手,小贩吃痛松手,它便掉在地上,慌忙间抓住前面一个人的衣摆掩进去,去追那个不让虾省心的太子爷。
白则啃着糖葫芦悠哉悠哉地边走边看,吃了两颗便腻歪了,随手递给脚边的孩童,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爆呼声。
旁边有人说:“嘿,名角儿出场了!”
他问:“什么名角儿?”
那人答:“流光阁的宋清声啊,你不知道么?”
白则摇头:“不知道。”
“公子是外地来的么?前头几十步就是流光阁了,你可以去看看,不听宋清声唱一回戏,都不算来过扬州。”那人笑着给他指路,“估摸着现在还没正式开场,你买个票,说不定能挤进去。”
白则道了一声谢,快步往前走去。几乎是快到了街尾,人潮退了一些,流光阁门口挤了一些人,却不进去,支着脑袋往里看。
守门的不耐烦地朝他们摆手,大声说:“结了结了,今天不让进了,各位明晚请早!”
又散了一批人,还有的心有不甘,也都被赶开去,只剩白则一个人站在几步之外。
守门人喊:“看什么呢?你也回去吧!”
白则迈开脚,不退反进,走到门口,问:“里面是宋清声么?”
龙有龙威,人也敬畏。他一凑近,那股无形的压力便按下来,守门人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
“是、是啊。”
白则哦了一声,说:“我要进去。”
“那不行!”守门人叫道,“人满了,不能进了!”
“如果我偏要进呢?”
说完,他还挑了一下眉毛,原形毕露,十分蛮横霸道地推开守门人,径直走进了院子里。
守门人在后面喊:“来人呐!硬闯啦!——”
前院竹屏后冲出来几个壮汉,个个膘肥体壮,白则一看就翻起了白眼。
他看着这些打手,自言自语似的叨叨:“人间原来就兴打架这一套么?”
说起来他也很久没活动筋骨,要打便打吧。
“就是他!”
打手们认定了人,抬脚正要上前,白则也已经握紧了拳,可这一次,还没打上就被人叫停了。
院内传来清脆悦耳的一声:“谁啊?”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白则看见一角黄粉的衣摆从竹屏旁露出来,施施然走出一个高挑的女子,握着水袖,头戴攒珠花钗,脸上厚厚一层妆,把眼角勾得翘起,含笑朝他望。
白则有点晕了,他刚刚听到的分明是男声。
“这什么架势?”那人问。虽好听,但又是男声。
守门人连忙跑上前,诉苦道:“门口要进来听戏的,我说人满了,可他非要硬闯。宋老板,你看我这胳膊都被他推得青了……”
宋清声轻笑,说:“多大点事,非要这么兴师动众的么?我在里头都听到了。”
“惊动您是不好意思,但……”
“你就是宋清声?”
朗朗的一声,中气十足,好像一点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宋清声重新抬眼望向那个白衣的公子哥,好脾气地微笑:“是我。”
“有人说你是名角儿,不听你唱戏,就是白来了扬州。”白则扬起下巴,略微垂眼看人,“我也想听听。”
他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不讲理的纨绔,偏偏长了一副画里的皮囊,叫人生不起气来。
“你来晚了,明天吧。”宋清声说。
“不!”明天,什么明天,明天他就不一定出来了。
公子哥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轻轻脾气正盛。宋清声无奈地说:“不好意思,这是流光阁的规矩。您请回吧。”
“规矩怎么了?”白则哼道,不经意间把东海太子的那股高傲劲儿全摆出了,“只要我想,规矩算什么?”
宋清声噗地一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宋清声抬手掩下嘴角,“看见你,我倒想起一个故人。”
白则哦了一声,又问:“你让不让我进去?”
宋清声笑着反问:“你凭什么要我让你进去?”
“凭我想进!”
“你谁呀?”
“龙!”
四周空气静了下来,不仅是宋清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盯着白则。
白则心里也是一下咯噔。心一急,嘴快了。
没想到的是,不过两三秒,不知是谁先爆笑出声,笑声充斥满院,守门人嘲道:“哟,龙啊,您应该是龙太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则皱起眉,刚想一拳砸过去,又被人拦住了。
宋清声没有笑,握住他的手腕,眼里竟有水色,惊讶与急切从这张画得漂亮的脸上、从油彩脂粉下明晃晃地透出。
“你……你真是龙?”
白则转过头,咳了一声,挣开手腕的牵制,有些局促地眨了好几下眼,才说:“怎么,你不信?”
“我信。”宋清声展颜而笑,“你很有龙的样子。”
“算你有眼光。”白则哼了一声,“现在我能进去了么?”
宋清声点头,说:“能。你跟我来。”
白则便大摇大摆地在打手们的惊视中跟着宋清声走进了竹屏内。
路上,白则问:“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宋清声只笑笑:“你觉得呢?”
“脸像女人,声音却像男人。我猜你是男人,对么?”
“你想知道?”
“嗯。”
“是男是女,有那么重要么?”宋清声说完这句,转了个嗓,蹦出婉转圆润的高高戏腔:“你不是,来听我唱戏的吗?——”
像珍珠落于玉盘、黄鹂鸣于山野,让人想到诗、想到酒、想到雪、想到一切美好的物,忍不住感叹,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声音。
外面的院子只是一个影壁的陪衬,绕过竹屏,再顺着石子路过了假山流水,一座结构精巧的三层飞檐戏楼映入眼帘。
楼里已经坐满、站满了人,喝茶聊天,等候开场。
“你进去吧,人多,可能要委屈你站远些看了。”
他说得莫名诚恳谦卑,白则点点头,迈步走进去。
在门口回头,宋清声还站在那,目光闪动,隐约含泪,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刹那低下头去,沿着旁边的另一条小道往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