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54)
另一头的方停澜已经教完了刀,他摸了把男孩们的头,目送他们欢呼着离开,才卷起袖子朝海连走来:“聊什么呢?”
“聊你。”
“我。”
“聊你不是好人,靠不住。”海连直言不讳,“劝我把你玩完就甩了。”
方停澜乐了,他朝海连眨眨眼,用戏腔般的抑扬顿挫念道:“夫君,你可莫做那负心薄幸绝情郎呀!”
这下海连也没能忍住笑,薄薄的嘴唇后露出一弯齐整的牙,看得方停澜又想去亲一亲他。
“海连。”
“嗯?”
男人的语气庄重而认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东州?”
海连收住了笑。
“这事我早在去年就在考虑了,只是那时候是因为我想利用你,我不安好心。”方停澜表情坦然,“但现在不一样,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回去,是想带你去看看你以前踏足过的土地,也想带你去看看你没去过的地方。”
“酥月房还开着呢,在迟锦城有分店,除了招牌的桂花糖,红豆乳酪外还出了新的什锦冰碗,小豆栗蓉糕;阴山颛孙先生的故居我曾去过一趟,老爷子已经故去,但屋舍我一直留着,定期托山下的农妇过去打扫;我也想带你去见见我的爹娘。”方停澜的声音搅在海风里,带着初春暖阳的柔和气息,“我娘死在敌营,我爹死在冤狱,我找不到他们的尸骨,只能给他俩建了个合葬的衣冠冢,旁边种了几支梅花——我娘喜欢梅花,也会喜欢你的。”
“可我妹妹,还有……”海连结结巴巴的开口,“他们在久梦。”
“你随时可以回来。我说过,如果我要保护一个人,就绝不会禁锢他。你想回,想走,想留,都由你,但是在海上漂得再久的船也会有栖息的港湾,不是么。”方停澜道,“我想做那个港湾。”
他很少与人做下什么长久的约定与承诺,方停澜很早就明白这些东西在世事轮转之中太容易倾覆,所以他只把自己的心意说成一次看似随意实则郑重无比的邀请。
反正他还有许多年岁与耐心,丝毫不着急。
“迟锦有什么好酒么?”长久静默后,海连低声问道。
方停澜微笑起来:“有。有一种酒名‘花犯春’,初入口时雍容锦绣,随后凉冽,像是牡丹遇了春寒。这酒数太平楼里酿得最好,一年也只得五十坛——你要想喝,我让他们留上一坛。”
小海盗慢慢抬起头,朝方停澜点了点头:“好。”
82.
黑薄荷号是上了缇苏国通缉榜的船,没法停在红榴港,于是只将二人送到了小夜船坞——昆姬救下的伤员都在喀其里湾,她还得过去照应照应。海连刚要下船,昆姬又叫了他一声。
“让他跟你一起回岸上吧。”昆姬握住阿克的双肩,把他往前推了一把,“这小子水手当得太差,我不想要。”
“我哪里差了!”阿克不服气地嚷嚷,“而且我这不是还在学吗?白狗那家伙还不会游泳呢,我怎么也比他唔唔唔——”
昆姬捂住了少年喋喋不休的嘴,眼睛却一直看着海连,她又重复了一遍:“让他回岸上,上尉死了,我信得过的男人只有你。”
海连不是傻子,他明白昆姬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克从一开始就不是属于大海的人,他的归宿也不该是骇浪鱼腹或是绞刑木架。青年朝她伸出手:“交给我吧。”
昆姬咧开嘴笑了,她把阿克往前一推,男孩踉跄着险些栽下翘脚木板,又是海连拉了他一把。
“他姐姐我到时候也会送过来,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黑薄荷号的船长挑起眉毛,她取下了鬓边红花,将自己的手巾绕到了花枝上,然后朝海连抛了过来,重重花瓣被缀重物扯得一收,落入海连手中后一抖,重新绽开在他的掌心,海连取下花枝上绑的手巾打开一看,是一小把银币。
“这小子的安置费,老娘不白让你跑腿!”女人的金发披散开来,她在晚霞中冲二人粲然一笑,人便消失在了船舷处。随着一声口哨响起,船尾的铁锚一寸寸上升,长帆重扬,这艘狭长的长桨船便启航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第61章 夜
目送着黑薄荷号离开后,海连看了看天色道:“在缇苏最好不要走夜路,强盗太多,先在这边呆一晚上,明天一早再出发。”
“你认识路?”
海连指了指西边:“小夜船坞附近有一个村子,子爵夫妇以前在那边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的房子还在。”
方停澜想起周不疑之前确实告诉过他约诺尔子爵在小夜船坞呆了两年。他点点头:“趁着太阳还没落,出发吧。”
阿克是个闲不住的,海连给他指了路后小朋友一溜烟窜出去老远,一边甩着随手折下的木枝,嘴里还唱着跑了调的船歌,剩下海连和方停澜在后面慢慢的走。夕阳下小山群林,微风簌簌。
“你先回久梦吧。”海连说。
“为什么?”
“我想去一趟万林。”海连一边走,脚尖一边踢着一块小石子,“去见见上尉他女儿。”
“你不建议你过去,”方停澜摇头,不太赞同,“这是别人的家事,你告诉她父亲去世,她未必会感激你,甚至可能会被对方记恨上。”
脚下的石头稍稍偏离了预计的方向,海连又将它拨了回来:“……我只是去看看。”
对方如此坚持,方停澜轻叹一声,也并没多做劝阻:“那你路上小心。我在久梦里还有其他事,没法陪你一起去了。”
海连嗯了一声。脚尖再向前踢,石子骨碌碌打着滚,掉进了一个浅浅的水洼里,惊飞了栖息在水面上的虫蟊。
村子离船坞并不远,三人走了一刻钟便看见了村庄外围起的简陋篱墙。乡下不比久梦城永夜不息的繁华,劳作一天的人们多已歇息下,只有零星的木屋里还燃着烛火。海连也是第二次来这里,他眯起眼辨认了一会方位后,才迟疑地敲开了一座小院的大门。
过了一会门闩拉开,一位老妇人从门后探出了头,她一脸惊讶地看向三位年轻的不速之客:“您是……?”
“我是海连,你还记得吗?”
老妇人先是愣了愣,她耸起皱纹遍布的额头又辨认了会海连的面容,这才恍然大悟般“啊呀”地叫了一声,连忙打开门让三人进来,“我还老念叨呢,子爵大人每半年还要过来一趟,你怎么都不来看看呀!”
“抽不出空来,”海连歉然笑笑,帮老妇人点燃了墙上的灯台,“钱还够吧?”
“够的够的,”老妇人蹒跚地走到角落,从一堆杂物底下抽了两张矮凳请他们坐下,“孩子们吃的穿的都够用,上个月才给他们集体做了一批新鞋子呢,”她说道这里又忿忿然地抱怨了两句,“兔崽子们的脚上怕是长了张铁嘴,穿上个新鞋也不晓得珍惜,在泥巴里滚上两趟就露了脚趾头,我看,干脆给他们穿草鞋子算了!”
海连拍拍凳子上的灰坐下:“小孩嘛,都这样。”
“不小啦,都可以去学手艺了!”老妇人又倒了三杯凉水给众人,“你跟子爵说说,明年就不送钱来了,让他们自食其力,也晓得穿双新鞋子的不容易。你今天来得不巧,他们还在镇上的学校里没回来,我明天再带你去……”
“我不是来看他们的,”海连打断了她,“就是路过而已。”
老妇人表情僵了一僵,她讷讷两声:“……路过?”
“嗯,明早就走了,”海连又想到了什么,指了指一旁的阿克,“还有这个孩子,我想也送去和他们一起。”
老妇人还没来得及点头,室内忽然砰地响了一声,阿克重重地把水杯搁在桌上:“我不要在这。”
“阿克。”
“你答应要教我打架的。”阿克打断了他,男孩有点委屈,“我就不能跟着你吗?”
“我会教你的,”海连否决道,“但我没答应要一个跟班。”
阿克的小脸更瘪了。
气氛一时间僵持下去,方停澜在一旁看得好笑,他想了想,干脆提议道:“这样吧,小朋友还是先待在小夜船坞,等昆姬把你姐姐也送来后,问问你姐姐的打算;到时候你再想去首都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份活,能养活你自己的活,怎么样?”
海连看向方停澜,对方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东州人长了一张欺诈性十足的脸,一直飘在海上跟一帮直脾气的海盗们相处的阿克哪有什么戒心,他被大哥哥的纯良笑容迷昏了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了声好,然后晕晕乎乎地被推进了隔壁房间的床上,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压根忘了问对方什么时候来接他时,已经是一觉醒来之后了。
小院内统共只有三间房三张床,老妇人一张,阿克一张,剩下一张只能海连和方停澜凑合挤着——床太破了,稍微动个胳膊就能听见木料挤压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吱呀声。方停澜叹了口气,无不遗憾地收起了自己躺下前还紧密谋划的这样那样的旖旎心思,干巴巴地仰躺着,看老鼠从房梁上敏捷地窜过。
“你刚刚……为什么帮我说话?”
“难道要他睡在你那个破阁楼里,和你一张床?”方大人比阿克还委屈,“我可是要吃醋的。”
海连哼了一声,尾音却是带着笑的。
“说起来,刚刚那个老阿婆说的孩子们是怎么回事?”
“之前救子爵的时候也顺手救了一车小奴隶,干脆把他们放在子爵名下养着。”海连说得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