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86)
晏春熙虽这样想,可是却也没有说出口。马背颇为颠簸,他不禁伸手抓住了夏白眉的衣衫后襟,夏白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在一片灰青色的冷厉天光中,夏白眉的神情很平静。
但不知为何,此后的数十年光景中中,晏春熙常常想到这位曾与天子携手的传奇宦官——
他始终都记得梅坞山下这淡淡的一回眸。
山道崎岖、岔路更多,只不过在马上转了几次弯,晏春熙便已经晕头转向,他这才算是知道夏白眉先前说若无他带路,关隽臣绝不可能登上梅坞的意思了。
夏白眉一路上时不时用长剑给关隽臣在一旁划下引路的记号,也不只是转进去了多久,晏春熙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在狭窄的山路上穿行许久,终于翻过一道小山坡之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原来直到了这里,才真正到了夏白眉口中的人间仙境。
脚下幽深山涧之中云雾缭绕,远方隐约有清亮的鸟鸣之声。
而仰头看去,只见厚厚霜雪覆盖着苍山,山巅之处,竟还有一处绰约别致的红梅林,白雪红梅,隐隐与云端相接。
这般拾步而上,便好似漫步在九重仙阙,只叫人隐隐觉得凡间诸事都如同前尘般袅袅消散。
“夏大人,这、这里当真好美……”
晏春熙不由喃喃感叹道。
他本还对周英帝会来此处之事,隐隐有些不安心。
可是如今见了这儿的景色,却觉得哪怕是人间帝王,只怕也会忍不住在此流连。
夏白眉一言不发,下了马之后带着晏春熙慢慢向山巅走去。
兴许是与梅坞渐近,他一双狭长凤眼颇为深沉,既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若有所思。
晏春熙便也不去多烦他,乖乖地跟着夏白眉一路向上攀登,直到一步步走得近了,才瞧见一片艳丽的红梅之间,隐隐能看到一处小屋。
林中有年幼的梅花鹿悄悄跟着他们。
晏春熙第一次这般近地见到小鹿,刚想过去便被夏白眉拉住了低声劝阻道:“莫要惊扰了它。”
他忙点了点头,于是和夏白眉一起装作不知,一步一步向林中走去,只是走着走着,总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一眼。
冬日天寒,小鹿都已换上了更厚实绵密的体毛,便更显得蓬松俏皮,大大的鹿眼清澈无比,蹄子在雪地上留下了梅花瓣似的印迹。
它见人见得少,因此很是好奇,虽然未必见得多怕人,但仍怯怯的。
“林中曾有头棕熊,前两年将一孕中的母鹿抓伤了,我与皇上前来时,曾一同给那母鹿治伤,这小鹿便是母鹿那年下的崽。”
夏白眉说着,眼里隐约划过了一丝怜爱,轻声道:“这小家伙,命真大。”
晏春熙想到那位无情帝王为母鹿治伤的模样,心中颇为怪异,一时之间便没应声。
这般快步走了一会儿,两人已经到了林中小屋前,晏春熙这才发觉这小屋极是不凡,背后临悬崖而立,只消在里面推开窗子,便能看到万丈峭壁下的山涧。
既有一凌绝顶的气度,又有梅林之中幽居的雅致,世间罕见。
夏白眉放慢了步子,堪堪走了两步便已肃然地停了下来,他踩了踩小路上的雪,沉声道:“不好——前几日间有人来过。这儿雪太扎实,被踏过了。”
晏春熙不由后背一紧,此处这般隐秘,若不是夏白眉,那必然是皇上,或是皇上派人来过了。
他能想到此处,夏白眉自然也马上能想到,他神色一凛,也顾不上晏春熙了,足尖一点已像仙鹤一般向前飘然而去。
他身法极快,如一缕轻烟般冲进了小屋之中,不过几个呼吸间,又随即出来绕向小屋背后,之后便再也没出来。
晏春熙等了一会儿实在心焦,此处安静,他也不敢大声喊叫,便忍不住迈步向小屋后赶去——
只见夏白眉一个人呆呆立在屋后,一动不动。
晏春熙见没有旁人,便放下心唤了一声:“夏大人。”
然而夏白眉却毫无反应,他只得一步步走过去,然而还没顾得上再开口,他便看到了夏白眉在呆呆看着的事物。
小屋后距离悬崖也不过区区几丈之遥,然而就在那方寸之地,竟赫然立了一座墓碑。
晏春熙屏住呼吸,又走近了一步,终于堪堪瞧清楚了那墓碑上的字迹,他一时之间竟惊得呆立在了原地。
——山中人关锦宁与毕生爱妻夏白眉之墓。
墓碑上是这样写的。
“夏大人……”
晏春熙很小声地开口,可是即便如此,仍觉得似乎是惊扰了夏白眉。
夏白眉并未应声,他单膝跪在地上,用手指擦拭着墓碑上的霜雪,他看着面前冰冷的死物,像是痴痴地入了神。
“夏大人,皇上他、他……”晏春熙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只觉不该、也不可能如此,可是又实在不明就已。
“皇上无事。”
夏白眉似是猜到晏春熙心中所想,嗓音沙哑地道:“生不能同衾终老,则死后含笑同椁——他这是为我、也为自己找好去处了。”
晏春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墓碑,他忽地明白了夏白眉的意思。
皇上未去,可是却先立好了自个儿和夏白眉的合葬墓碑。
那是天子啊。
他有他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三宫六院的佳丽,有京郊大周数代帝王修缮过的极尽华贵的皇陵。
可他却要在这孤山梅坞之上,与一个宦官一同入土。
晏春熙鼻子一酸,颤声道:“夏大人,皇上对你明明一往情深,何必、何必又执意要你的性命?”
“是皇上他自个儿怕孤单。”
夏白眉慢慢地站起身,他转过身面对着晏春熙,一字一顿地道:“他想要我永远陪在他身边,生时若留不住我,便叫我黄泉之下陪着他、伴着他,如此也是念想——人死了,可念想活着。”
人死了,可念想活着。
夏白眉背对着墓碑,他身着肃杀黑袍,衣角在寒风中翻飞。
斜飞入鬓的长眉,好似一夜长安冬雪悄然飘落在美人面上。
他袍袖下的手指抚摸着剑鞘,眼里那一刹那间万般情愫纷沓而,爱与恨、生与死,如烟如尘,但终是通通化作了虚无。
……
入夜之后,一辆简朴的马车从皇城之中缓缓驶了出来。
驾车之人一身灰袍,打扮貌似寻常家仆,只有腰间斜着一柄锃亮银刀,若是叫京城有来头的人物瞧见刀柄上的星字,自然能知晓此人身份非同小可。
银甲周星,天子近卫。
自成德年间,周星卫从前朝时的两千人迅速扩招到八千人,不仅人数大大增加,选拔也比以往严苛极多。往往百夫长便已是武举中进入殿试的佼佼者,大周英才本该在辽阔的疆土之上开枝散叶,如今却前所未有地聚集在长安京都的城根下。
大周最矜贵也是最强大的一支武力,必须听从皇帝一人号令。
关隽臣身着夜行衣,马掌上都包上了糙牛皮,但即便如此,仍谨慎地远远跟在马车后百米开外。
他绝不敢大意,赶车之人乃是麟庆末年先帝钦点的武状元言禹卿,此人本就天赋异禀力大无穷,后又拜入前太保的门下,练的功夫亦是沙场上万人屠的路数。
关隽臣同样出身兵家,当年也曾凭借着一身强横的武功威震关山以西。
他懂兵家的工夫——无半分飘逸、没半点巧劲儿,一出手必要见血。
若在他全盛之时,他凭借着千军破甲,尚有六七成把握能拿下当年的言禹卿。
但是如今却是今非昔比,武官不比文官。
人一生的气力最大时便是二三十的青壮年,自三十五往上,每走一步,精气神就消减一分,一步又一步、步步是下坡。
言禹卿今年刚满三十,而如今他却已经近四十岁了。
武道无情、岁月更无情。
昔日的成算已悄悄调转了过来,若叫他与言禹卿动手,只怕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三四成胜算。
而比更言禹卿更叫他忌惮的是,是线人先前报来的——
另有人一高瘦黑衣人与皇帝一同上了马车,线人认不出此人。
周星卫将军都要扮作车夫,可此人却可与周英帝同乘,谁者更受信任自是显而易见。
关隽臣只能想到夏白眉口中提到的去追杀他的那武功奇高之人。
他生在皇家,又为先帝最宠爱的子嗣,自然也能读到许多宫中秘史,只不过他并未与夏白眉吐露。
升龙卫历朝都只有寥寥数人,世人罕知,可是他确实有所耳闻的。
升龙,为龙抬轿之人。
历代帝王身边最无声无息的影子。
周英帝此次出行梅坞虽然隐秘,但随身不仅带了言禹卿,更带了一名升龙卫。
关隽臣知道升龙卫只怕是皇宫大内武功最高之人,因此更加要万分小心,一旦进了百米之内,以他的武功也无把握不会被发现。
一路随行到了城门外之时,白溯寒才自跟了上来,他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在夜色中甚是难以发觉。
“王爷,”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所料不错。三百周星卫正远远跟在后面。”
关隽臣眼里寒光微闪,冷冷一笑道:“果然。”
先前他与夏白眉便有所分歧。
依夏白眉所言,梅坞隐秘,更是他与皇上二人私会之处,皇上绝不会愿意叫太多人知晓,即便是亲上梅坞,想必也只会带上一二人的亲信。
但是他对此却始终有所疑虑,周英帝生性多疑,今次又并非与夏白眉同登梅坞,只怕未必会碍于情意便托大。
今日得知言禹卿进宫,他便心里隐隐察觉到,只怕言禹卿在此,并只是随行护卫周英帝,也有以防万一便马上统御周星卫的意思。
关隽臣心思缜密,因此便一早叫白溯寒远远跟在后面,盯紧了周星卫的动向,如今果然也不出他所料。
关隽臣本想尽可能将局布得越小越好,但是如今周星卫既已牵扯进来,他势必要动用京郊虎骠营。
“你知道该去哪儿吧。”他拍了拍白溯寒的肩膀。
“是,我马上去见叶统领。”白溯寒点头行了一礼,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第四十七章
周英帝的车辇驶到梅坞半山腰终是无法再继续上去了。
山路只此一条,关隽臣因此愈发不敢跟得太近,早早便将骏马驱赶了开来,然后施展开上乘的轻身功夫从后面跟着,他少时功夫学得颇杂,还曾用心练过一门壁虎游墙功,倒不曾想此时正好派得上用场,在山壁上挪移纵跃时无声无息。
关隽臣遥遥看着周英帝从车辇中缓缓走了下来,一时之间若不是那人的的确确身着真龙才能穿的明黄色锦袍,只怕他都不敢相信那竟然是年前还意气风发地将他整治得俯首帖耳的关锦宁。